简单洗了个澡,颜长官走出来,拿出了实验室准备好的老年人衣服:一套简简单单的黑色绵绸类长袖长裤。
穿上后,看了自己。
原本开始转黑的头发,又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几道,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有些下垂。
她清了清嗓子,发现声音也愈发苍老。
走出门时,颜长官依旧昂着头,仿佛刚刚没有哭过,仿佛她没有被实验室抛弃,仿佛,她没有再一次被父亲抛弃。
“颜长官。”
“您好,颜长官。”
“长官,您慢走。”
路上的科研人员依旧保持着应有的礼貌,哪怕前一分钟他们刚刚议论完。
但大家只是唏嘘和遗憾,对她是极其认可和尊重的。
或许,这个纪元乃至下个纪元,都不会再诞生像她这么好的基因,并到目前为止,对实验室鞠躬尽瘁的科学家了。
颜长官微笑着点头,回馈他们的礼貌。
她的心在流泪。
我背叛了实验室啊,她心想。
可虽然背叛了,白其索活了,他活着,就会带给其他实验室数据,或许会出成绩,这也是父亲要我回到地球七号的目的,她又想。
以后,我存在的意义就不再是生物学的实验成果了,而是配合其他实验室,出成果。想到这,她停下脚步。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没有一丝丝冷。
这和地球七号不一样。
地球七号的阳光,哪怕暖,若是到了那树林下头,也是会有阴凉,甚至阴森感的。
这种感觉会让一些高级智人感到丝丝不适,所以这儿没有。
“没有,也挺无趣。”颜长官嘀咕了句,又自嘲地摇了摇头,“高度的科技,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白其索让她叛变,也利用肖博士配合,这本身就说明高级智人是能被低级人类拿捏的。
这是一场溃败。
“长官,这是新的一批解剖,麻烦确认下。”小呐急匆匆走了过来,手腕抬起,空中浮现出资料。
虽然,她已经被核心科研抛弃,但实验室还是暂时管着的,只是已经开始往外移交工作。
“最新的解剖,是活检还是死检?”颜长官看了看,问道。
“120人活检,130人死检。”小呐回道。
活检,就是人类还活着,且在整个解剖过程中尽可能延长其寿命的一种解剖方式。
从头盖骨开始,皮要剥开。
先取出眼球,因为眼球很脆弱。
内脏一一取出。
取出的时候,心脏往往还在跳动,肝脏也有震颤。
这和人类的尸检差不多。
“这个人……”颜长官目光落到了其中一名小孩的资料上,“这是竹村的小云吗?”
“对。”
“她还活着?”
“现在死了,在实验台上。”
这小云在跟着父母逃难过程中走丢了,大难不死,居然熬到了今天。
可惜,被选中成了活检品。
人类的死亡,哪怕是小孩的活检,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对于实验室来说,这叫机械化解构和拆解。
但这一刻,颜长官飞速地签了字,不再看。
她不忍看。
“您……”签完字后,她的工作基本就告一段落了,小呐欲言又止,眼眶红红的。
“我去地球七号,要有一阵子才回来,别人会接替我绝大部分工作,你……你好好工作就是。”颜长官说着,微微抬头。
她有些尴尬。
而小呐也尴尬,只是她的尴尬中带着心疼和愤恨。
她动了动唇,想说句什么,比如实验室太不公了,这也太没人情味儿了。
可人情味儿,是人类才会用的词。
“在这,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颜长官轻声说着,她依旧保持着上位者的姿态,整了整衣服。
她要去地球七号。
但对于那儿,那儿的人而言,也没有她的位置。
眼前浮现出白其索的模样,一股尴尬和惧怕涌了上来,他已经知道她就是颜长官,是杀了那么多人的恶魔……
她在地球七号的处境,只会更尴尬。
“我走了。”颜长官没有犹豫,往前走去。
这,是她能为实验室提供的最后一丝光了,她无怨无悔,为了高级智人的未来燃烧自己,这已经写入了她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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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宿,白其索都在城墙上巡逻,全程开启着蝇眼。
“现在的他,走路都有一种威严了。”
“这是越来越像狮子吧?步伐好平稳。”
“也许,但也许是像人类的四方步。”
“四方步?”
“就是官步,通常出现在大的掌权者身上,学只能学到皮毛,从内而外的自信和权威,让步履坚定、有力、威严。”
综合实验室边议论着,边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白其索一句‘把营地搬回竹村’,让他们不得不提前在竹村布局。
这么多实验室,你在竹村放多少生物萤虫,我的放多少,谁占用黑洞的空间大一些,谁少一些。
这可不是一句话的事,这得开会、审核。
突然,综合实验室安静了下来。
只见景象里,颜长官回到了地球七号,穿着一身蜡染的旗袍,花白的头发别在脑后,很雅致。
“她真是令人敬佩,无时无刻都保持着美好的形象。”
“强装而已,她的职业生涯没了。”
“你们说,白其索知道她是高级智人吗?”
“应该不知道吧,如果知道,不得立刻扑过去撕了她?”
“对,不知道,撕了她的话,他就开启新的纪元了,是人类的大进步。”
研究者们低声议论着,他们以旁观者的姿态,没有喜灾乐祸,也没有遗憾惋惜,只是当一件科研中发生的寻常事讨论着。
因为,如今的颜长官已经是一名最普通的研究员了。
白其索立刻觉察到了她,他看了过去。
只见颜长官站在古窑入口处的位置,见他看过来,倔强地昂着头,如同林立的竹子。
这个女人,纵使在劣势,也保持着孤傲。
白其索猛地一跃,从城墙上落到瓷窑顶部,又跳到帐篷顶上,一个翻身,落到了她的跟前。
速度极快,动作却轻盈,风在他身后扑了过来。
也不知怎的,颜长官觉得鼻头一酸,竟有种想哭的感觉,她歪了歪头,细细感受这种情绪。
这是……委屈吗?
离开了设备,她有些辨别不出来,‘委屈’这种情绪对于她而言,倒经历过几次,不陌生。
但为什么一个人类、兽化者出现时,自己会委屈呢?
白其索靠近她脖颈,嗅了嗅。
颜长官咬着牙,没动。
她大概知道,他很可能杀了自己,因为以他聪明的大脑和推断,不会不知道如果杀了自己,人类将进入新的纪元,实验也会更升一级:低端生命杀了高级生命,这是亘古未有的。
“很香。”白其索的声音在耳畔炸开。
颜长官噙着泪,依旧没动。
这是羞辱吗?胸中涌动的血和愈发发酸的鼻尖。
是的,这是被羞辱的感觉,前所未有,一个高级智人且是高级长官,此刻,在兽化者面前如同脱光了衣服。
从内到外,被他掌控。
颜长官冷冷地看着他,泪水噙在眼眶里,并不落下。
她并不打算和他谈判,谈什么我给了你解药,作为一名长官,她的尊严更重要。
白其索没回答,余光看向了生物萤虫。
萦绕过来的生物萤虫,多以观察为主,攻击型的却很少。
他心里大概明白了,这个女人被实验室抛弃了。
或许是因为她年迈的身躯,或许因为她为了救自己背叛了实验室。
“别怕,都在我的掌控内。”白其索轻声说着,笑了笑,伸出手,抓住了颜长官的手。
她的手,小小的,皱皱的,被抓住的那一刻显然受到了惊吓,本能地挣脱了下。
他愈发用力抓住,她便不动了。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类,一时不知他要做什么。
握手,常有。
牵手,头一回。
“睡觉去吧,一宿没睡,年纪大了得休息好。”白其索如同什么都没发生,就这么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她木讷地跟在身后。
他为了配合她年迈的步履,放慢了脚步。
“我……我住那边。”颜长官指了指东边。
“睡我房间。”白其索微笑着回过头。
“你……你……你房间?!”颜长官满脸通红,花白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以后都睡我房间,外头不安全,你睡我房间,我能保护你。”白其索认真说着,“尊老爱幼,姨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