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存在着“永恒”这个词汇,但事实却是,世界上几乎不存在“永恒”。
——哪怕是神祇。
生物会死亡,灵体会湮灭,神明同样会面对消逝。
所以,人类会死、动物会死、天使会死、恶魔会死、系统也会死。
系统不像人类那么脆弱,可就算是拥有如此神奇治愈力,系统也还是会消失。当时和系统谈到这个问题的埃米尔还是个小毛毛头,对“死亡”虽然有认知却还未曾见证;但如今的埃米尔已经不是当时的小孩子。
他有自己的想法。
少年眉头紧锁,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嘴角的弧度甚至是向下的。杰森盯着他几秒,也没再问,直接拎着小孩儿下楼。
还是深夜,月亮被乌云盖住,只剩边角;风从耳边咆哮而过,好像把什么都甩在了身后。
说实话,杰森心情其实还不错,但埃米尔好像不是。一直到家都在眼前了,平时叽叽喳喳的快乐埃米尔也没出声。
埃米尔双手环在杰森劲瘦的腰上,指尖与指尖在他身前相遇,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像是在走神,又好像是在借助这样的小动作思考。而杰森停车的时候,埃米尔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衣服,几秒之后才慢慢松开。
杰森扶着机车站稳,头罩下的眉毛挑起一边,回头去盯埃米尔。小孩儿再没动,安安静静地垂着脑袋,以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埃米尔假发的发顶,还有他颤抖的睫毛。
“到家了,”他摘了头罩,低声说,“洗个澡,睡一觉。”
埃米尔抬头,清澈的瞳孔中映出青年的面孔。他的眼神在这一秒写满了不确定,仿佛有什么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在纠缠他。
而这个表情……杰森非常不喜欢。
他毫不温柔地伸手把埃米尔的假发给扯下来,再给小孩儿被压扁的头发一通乱揉,顺便指尖下滑,在小孩儿细嫩的脸蛋儿上一捏,染上了红。
埃米尔:“……”
埃米尔:“!!!”
埃米尔压着嗓子吼:“杰森·托德你在干什么!”
啧,这个样子才对嘛。
杰森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看你是不是傻了。没傻就下车,自己进去收拾。”
说完,还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带着些顽劣的弧度:“怎么?总不是洗澡也要我帮你吧,哈?”
埃米尔脸上那点红转瞬即逝,小孩儿瞪着眼睛不服气地从车上跳下来,凶巴巴地哼了杰森一声,大踏步进了屋。
他直接回了房间,把自己沉在浴缸底下,睁着眼,看着微微波澜的水面,然后破水而出,大口大口地喘息。
系统说过,它们也是会“死”的。
埃米尔记得他和系统谈论关于“死亡”的时候,他还在天堂岛上,甚至还喜欢和系统用声音对话。
小男孩儿穿着素色的麻布裙坐在海滩上,撑着自己肉肉的下巴,捏着贝壳,发出稚嫩的疑问:
“为什么你说我会长不大?”
系统:【因为这里是天堂岛,你是男孩子。】
小埃米尔:“天堂岛怎么啦?天堂岛很好呀。哦,为什么我是男孩子?”
系统绝望于自己还不知道要带多久的孩子:【天堂岛还行就是不适合你!还有你为什么是男孩子因为你生理上就是个男的!天堂岛的规则就是没有男性……啊——】
小埃米尔:【好吧。那为什么戴安娜说我是岛上唯一的孩子?我想要个妹妹,我也可以当一个好棒的姐姐哦!我可以做比戴安娜更棒的姐姐。】
系统:【因为天堂岛的规则同时限定了这个地方不生不死,所以这里没有死亡也不会有新生。戴安娜是这里的神明的恩赐,你是因为我,规则不发生变动的情况下再出现一个孩子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啊啊埃米尔你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为什么!】
小孩子突然就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还带着稚嫩的柔软,但笑声清脆,满满的都是独属于埃米尔的快乐:
“因为我是想知道呀,”小孩子说话甜甜的,“谢谢你哇系统。”
系统:【……】
我能怎么办?还不是把孩子带。
它绝望又认命地成为了十万个为什么,而小孩儿的思维跳跃,问题也乱七八糟,问完了自己都记不住答案。绕了一圈,埃米尔的问题又回到了这里。
“我知道没有新生的意思是我没有妹妹了,”埃米尔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那什么是死亡呢?我会死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系统显得分外无情。
【会。】它说,【如果你一直留在天堂岛,或许你会因为规则不死。但从根源上来说,生命终究会迎来死亡。你是个人类,你会死。系统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消失,等同于生物的死亡。】
小埃米尔听得很认真,系统想了想,就当是哄孩子一样,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
【唔……祂其实对我们没有什么要求,祂其实对造物都没什么具体的要求。准则一早就说明了,七美德,戒律等等,要做什么很多是自己给自己的限制。系统和天使的分工很不一样。那群该死的一天到晚写报告的难缠天使会死在圣战中,又或者是被地狱烈火惩戒;系统也会消失在任务中。虽然少,但确实有再也没回来的系统。】
系统有些唏嘘它的同事:【我认识一个福音系统。它和我不一样,它和天使关系好,绑定宿主之后是要和宿主齐心协力传播福音收揽信仰。后来,它在那个小世界被那个世界诞生的神明给吞掉了,跟宿主的灵魂一起,被消化得干干净净。】
小埃米尔听了几个明明悲伤却被系统讲得干巴巴的故事,肉肉的小拳头都攥起来。他的眼瞳中写满真挚与关切,望着明媚的蓝天,语调放得轻轻的。
“你也会死吗?”
【会。】系统对所谓的生死还是看淡的,【虽然我觉得我还是能存在很久,还能再带几个孩子——啊不是,我是说还能再带几批宿主——但现实就是,各种原因嘛,总是有可能的。】
做任务当然有风险。治愈系统已经算是最温和无害低风险的那种系统了,可它照样有前辈无声地消失在任务世界里。
就像是天使为了天堂而战,为上帝奉上一切是信仰是本能一样,系统们也觉得自己去做这些事情是应该的。但和天使们不一样的是,天使们几乎都只在主世界侍奉神祇,而在那里的天使恶魔或许会因为彼此的伤害愈加互相仇视甚至于报复,但系统消失在任务中,其余的系统也不过是几声问句而已。可能会记录一笔,以后小心那个小世界?
大概这样,没有更多了。
神知道一切。如果真的消失在任务中,那就是能力不够,也没什么,消失罢了。
不过是不再存在,但曾经存在的痕迹还在,彼此也会记得有过一个你。
说起来,好久好久之前,它也有一个熟悉的系统,和它一样是个治愈系统。他们间最大的区别是,那位前辈系统更喜欢治愈心灵。
按照前辈的话说,伤痛容易治愈,但是当那些原本会做出伤害世界的人被治愈了,反哺世界,岂不是更美好?反正前辈真的这么想,它也确实做了几次漂亮的任务,治愈值拿到代码软。
系统自己差一点就被说服了,结果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又被前辈按下来。那位前辈过于活泼,哈哈地笑,说你一个新手就不要想那么多了,还是先一点点来吧。治愈世界从小小的一道伤口开始不也没什么不好的。
后来呢?
后来,前辈没有回来。赖给它帮忙写的报告存在它那,不用再上交了。
系统之间的感情似乎要淡漠些。系统自己存好了那份文件,只是稍稍问了两句。前辈确实消失在任务里,彻底没了信号。听说它治愈心灵失败了,非但没有治愈它的宿主,甚至连基本的治愈值都拿不到,被死死地困在任务世界里。
听说,它是因为被宿主背叛。
它的宿主用自戮的方式逼出了前辈,然后——
小埃米尔:“哇!系统你看!那里有只鸟!好漂亮啊!”
系统还在回忆,结果埃米尔的声音很快地把他从久远的曾经给拉扯回现实,让它认清,改变过去开始创新——找个小婴儿当宿主——是没有好下场的:
看,这不就是要带孩子吗!
而且,不能掏心掏肺对宿主。
系统和宿主是互利互惠的关系。它们绑定宿主之后,都会给予宿主一些令人心动的技能,宿主在自己的世界得到的好处甚至更多。它们不欠宿主的,只要维持点面子上的关系,然后留着底牌警惕着……
它看着它带大的小孩儿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裙子拔腿就往礁石上啄羽毛的鸟那跑。
埃米尔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如同海洋一般蔚蓝,却清澈得如同淙淙清泉。
小孩儿笑得好快乐,光着脚踩着暖洋洋的沙滩,盯着海鸟看,然后一绊,直接扑倒。
再爬起来,就是一头一脸沙子,眼圈泛着红,倒是没哭。
他一屁股墩坐在沙滩上,摊开双手的手心,看着上头摩擦出的血痕,还小心翼翼吹了吹。
系统:【行了,都好了,不疼了啊,不许哭!】
“我没哭,”小孩儿说,“啊,我想起来了!”
系统:【什么?】
埃米尔眼圈还红呢,他皱皱鼻子,又爬起来往海鸟的方向走。
“我不想你死哦,系统,”他说,“你可要好好保护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