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岩拖着卸下万千重担的身体，踏着轻快的步伐行至殿门口，冲尹峥微微一笑。
“六哥，回家了。”
“好。”
尹峥撑着伞跪在雨中，遥遥相望，对视一笑。
梁实站在殿门前，看着眼前这一幕，眼底划过一道意味深长的光。
“七弟，伞还给你。”
“嗯。”
尹岩撑伞为尹峥遮雨。
尹峥由于跪得太久，加之雨天冷意加重，双手放在膝盖上用力，十分缓慢地起身。
两只脚仿佛灌满铅，沉重无比，迈不开步子，不得弯曲。
稍稍一动，双脚麻得站不住身。
尹峥揉着双腿，半天才缓过来，勉强可以走动。
“我来撑伞。”
尹峥接过尹岩手中的伞，两人并肩走上台阶往下去。
尹峥没有替自己遮雨，伞面倾斜，大部分挡在尹岩头顶。雨滴打在身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力气，此时却显得柔软许多。
天空依旧晦暗不明，冷冷的寒风吹打着两人衣衫，湿漉漉的长发紧紧贴住脸庞。
灿烂的笑容不约而同地绽放在两人脸上。
举目望去，宫门处两架马车徐徐驶来。
尹风、元英、李薇、尹岸、董海棠、尹岐、上官婧、尹崡、郝葭纷纷下车。
除了李薇。
其余均是一人撑伞两人行。
九人并肩站成一排，朝尹岩、尹峥露出灿烂的笑容，尹岐原地蹦蹦跳跳挥舞着手臂。
远远相望，满是深情。
尹峥转头看向尹岩，尹岩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伸长脖子试图找到阮思思的身影。
可还是没有寻见，原本明亮的眸子一下子黯淡许多。
他低头自嘲般的笑了笑。
是啊，怎么可能不怕呢？谁又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尹峥扶住尹岩，尹岩歪头浅浅一笑，继续朝下走去。
尹风侧头看向第一架马车，该说的话他已经说了，剩下的抉择还需要她亲自来。
马车内。
阮思思将帘子掀开一道缝隙，偷偷望着尹岩。
直到尹岩下完最后一级台阶，那颤巍巍的样子如同一支利箭，猛地扎中阮思思的心脏，疼得厉害。
本来做事向来迟缓的她，高高掀起帘子，快步下马车，双手提着裙摆奔向尹岩。
雨滴仿佛迎面而来，阮思思以一种不顾一切的姿态扑向尹岩。
尹岩抬眸见是阮思思，离开伞下，朝她靠近。
李薇举着伞跟上，和尹峥对视一眼，挪开目光，看着尹岩和阮思思双向奔赴。
阮思思接近尹岩后，放轻脚步，扑在尹岩怀中，双手拦腰抱住他，整个人紧紧贴在胸脯前。
尹岩被这突然拥抱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眼神游移，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思思，在下雨。”
“嗯。”
阮思思轻声答道。
尹峥、李薇此时已然靠近，举伞遮住尹岩、李薇头顶。
四人并肩而行，向其余人靠近。
尹风最后一个登上马车。
临了，他回头望向钟懿殿，殿门口新川主双手背在腰间，看不清新川主脸上的表情。
尹风右手撑着伞，站在矮矮的台阶下，抬头望向新川主。
新川主面无表情，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低头注视着尹风。
两人笔直地立在原地，没有任何细微的动作，仿佛被牢牢凝固住。
从天而降的雨水，在尹风眼里，变得越来越缓慢，肉眼能够清楚地捕捉到雨滴落下的轨迹。
两道目光在空中相碰。
尹风垂眸低头，弯腰作揖，远远地朝新川主行礼。
起身后。
尹风不再停留，转头登上马车。
尹风一上马车，紧挨着元英坐下，竭力控制住有些颤巍巍的手，故作无事地掏出兜里的饴糖。
“元英，帮我剥一下。”
尹风将手靠在元英腿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可元英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尽管比较细微，由于近距离接触，却显得十分清楚。
“好。”
元英剥下饴糖外面的纸衣，喂到尹风嘴边。
“元英先生对师父真好。”李薇笑道。
“十三爷不错的嘛。”尹岸打趣道。
尹风浅浅笑道：“那可不是。”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笑，试图欢快的笑声掩盖住宫中的悲伤，好似一切不曾发生。
可这么多人，只有元英知道，尹风云淡风轻下的那双颤巍巍的手。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新川主看着马车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也不曾离开。
忘记时辰。
良久，新川主缓缓转身朝殿内走去，回到先前处理政务的位置，眼睛瞟了一眼满地的折子，胸口一闷、两眼昏花，双手撑住桌面，立马无力的倒下去。
梁实见此，急忙上前搀扶起新川主，替新川主舒气，又用银针刺激穴位。
不一会儿。
新川主慢慢睁开眼睛，恢复神智后随即冲梁实说道：“把药拿来。”
“徐太医说，此药有损寿元啊。”梁实满是关切的眼神，开口劝道。
新川主瘫在椅子上，深呼吸一口气讲道：“无碍，拿来。”
梁实离开，往殿内更深处走去，取出暗格里的红色药丸，递给新川主。
“拟旨。”
“废九少主岩为庶人诏：九少主岩，纳邪说而违孤命，怀异端而疑兄长。偏邪远正，生祸心害诸兄，以致宫中疫病，残杀无辜性命。既伤败典礼，亦惊骇视听。德不配位，岂能再居，今褫夺少主位。”
“口谕：六少主峥管教不严、内宅不安，调户政司，降一级品阶。川夫人掌管六宫事宜，未曾及时体察，以致疫病横生，闭宫静思十五日，宫中事宜一应交由淳夫人打理。”
……
永宁宫。
川夫人端坐于上，尹嵩坐于左侧，屏退左右。
川夫人缓缓讲道：“你这次行事实在有些冒险，不该牵连和夫人，此番你和老六必定势同水火。往日我与和夫人井水不犯河水，这下该是没办法。”
尹嵩把玩着空空如也的茶杯，目光顺着侍女出去的方向望去，“刚才那名侍女倒是长的不错。”
“母亲不必担心，早晚都是这个局面，只是晚一天、迟一天罢了。我本来就没打算用这件事情搞倒老六，借力打力而已，我在意的是老四。”尹嵩回头微笑着解释道。
川夫人疑惑道：“老四？他不是一向与你交好吗？”
尹嵩嘴角扬起一丝玩味的笑容，答道：“老四，看似唯唯诺诺，实则心思最深沉。现在我风光，他跟在屁股后面摇尾巴。将来我要是落寞，第一个上来打一棒的，保准是他。指不定在哪里放冷箭，一箭就把我钉在那里。”
“摇尾巴的狗，主人叫他咬人，怎么可以拒绝呢，不然下次没有食物咯。”
“总得拿住他的把柄，还得是天大的把柄。”尹嵩起身靠近川夫人，弯腰轻声笑道，“这些脏事当然不止我一个人去做，而且，老四手下有我的人。母亲猜猜，我让他在宫中制造祸端时干了什么？我借老四的手，把那些脏东西，送到父亲的寝宫了。”
“乾坤殿！”
川夫人瞪大眼睛，满眼不可置信的神情。
尹嵩满眼邪魅的笑意，低语道，“母亲放心，没成功，缇骑也只能查到老四身上。”
“老六脑子里都是些天下百姓、家国大义，这样的人心不够狠。母亲信不信，要是随便那个川遭了灾，向新川求助，他都会赞同。他心里装的是天下百姓，哪里是新川。”
“听起来倒是挺圣贤，可是啊，百姓最是愚蠢和粗鄙。你今日施舍一分，明日施舍一分，后日因为没有银子不再施舍。那些贪婪的百姓非但不会念好，反倒会觉得苛待他们。”
尹嵩举起茶杯，抬头仔细盯着上面的花纹，“人心好比一口填不满的井。”
“要想治理好一个国家，就是要不断地打压百姓，活的好不好不重要，怎么活的也不重要，活着就好。要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威望。跟朝廷作对，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死！”
川夫人静静地听着，对于自己儿子的这番言论，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
这是尹嵩的道。
所以尹嵩和新川主，对于治理国家的理念大不相同。
尹嵩揣测得出新川主为政的大道，表面上表示赞同罢了。
朝堂上的群臣也是，揣测上意，跟着新川主的想法走，未来有望。
许子明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他不但紧紧跟随新川主的步伐，而且在官场上混得开、有手腕，更有能力。
才得以成为第三位进入内阁的官员。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兄弟之间怎么斗，我都不过问。”川夫人给自己斟茶，拿起茶杯浅尝一口，抬眸看向尹嵩，“别和怡亲王、忠顺王斗。”
川夫人抬手比划着高度，感慨道：“当年怡亲王那么小，不过几岁的孩童，还没这椅子高，竟有那般心机。试图借刀杀人，幸亏我当时有所警觉。”
“忠顺王几十年七贤王的名声，也不是白来的。他品行高尚、德行为九川赞誉。虽然自囚王府十五年，但是愿意帮他的人绝不在少数。”
尹嵩眼睛直直看向殿外，回头笑道：“我有些累了，新来的端茶侍女叫什么名字？”
“芙蓉。”
“名字倒是不错，人也长得水灵。”尹嵩笑眯眯的讲道，“还请母亲让她进来一叙。”
川夫人无奈的叹口气，已经习以为常，径直走向殿外。
片刻的功夫，领着芙蓉进来。
“你叫芙蓉？”尹嵩右手一把揽住芙蓉的腰，脸紧紧凑到她的脖子处，嘴角邪魅一笑，“真香。”
芙蓉用力推尹嵩，想要离开。
不料尹嵩越发用力地将她抱住，愣是挣脱不了。
芙蓉拒绝道：“嫡长主请自重！”
尹嵩微微一笑，“有趣！我就喜欢和你这样刚烈的女子玩，这样才显得有意思。你越是抗拒，我越是喜欢。”
“等进了密室再叫。”尹嵩咬住芙蓉一只耳朵，眼里满是占有的欲望，“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双手抱住颤抖的芙蓉，直直朝深处走去。
扭动机关，进入密室。
川夫人坐在前堂，独自喝着茶，静静地等待尹嵩二人出来。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
每每尹嵩看上她殿里的侍女，又或者看上宫里那处的侍女，便会请她出面叫侍女来永宁殿。
贵为川夫人。
她的话，宫中还没有那个侍女敢违抗。
进来之后，便被尹嵩弄进密室，云雨一番。
在这个时代，九川之中，不管那一川，甚至外族蛮夷，人生来就不平等，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之分。
出生决定了几乎大部分人的一生。
是贫穷，还是富贵；是低贱，还是高贵；是愚昧，还是智慧。
大部分百姓的认知水平不会有任何提高，他们终其一生都将被困在小小的村落和一方分寸之间，无法见识更加辽阔的天地。
比起认识到真相，却无法改变。
世上还有另外一种悲哀，叫做穷尽一生也无法认识到真相，还以为自己所认识的便是真相。
良久过去。
川夫人还未等到尹嵩出来，梁实便带来新川主的口谕至殿外。
川夫人只得起身相迎。
梁实一进来，威严喊道：“主上口谕！”
川夫人弯腰低头，恭恭敬敬行礼。
“川夫人掌管六宫事宜，未曾及时体察，以致疫病横生，闭宫静思十五日，宫中事宜一应交由淳夫人打理。”
“谨遵主上旨意！”川夫人恭恭敬敬答道。
“既然如此，小人便回去复命了。”
“总管慢走！”
梁实转身时，余光朝殿内深处瞥去，看了一眼。
底下的人来报，说尹嵩在永宁殿。
新川主的这份口谕虽说是给川夫人，但若是尹嵩在永宁殿，按理应该一同接旨。
梁实微微眯眼，笑着回礼转身，眼神中透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继而去太医院，领着徐太医去永平宫淳夫人处。
近十五日六宫事宜具陈于永平宫，新川主刚才摆驾永平宫看望淳夫人。
宣太医院院丞徐明，立马去永平宫。名义上是替淳夫人查看身体，实则是为自己调理身体，以免有心怀不测之人包藏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