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沃中原哪……”
三月。
成都平原,嘉定以南名为陈村的小村庄里,由去年冬天开始的土建工程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
先一步完工的村东头的院落中有一栋二层小楼,一楼房间里,宁毅正将昨日传来的讯息陆续看过一遍。在书桌那头的娟儿,则负责将这些东西一一整理归档。
虽然身居南方,但这看似偏僻的村落眼下却算得上是整个天下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金国、中原、武朝的各种讯息每日里都在传过来,紧急的讯息多半简短一些,后续的补充则相对详细。
中原正在进行的三场大战,眼下正是被密切注意的焦点,当然,大名府的围城持续的时日已久,徐州之战还在最初的相持,讯息不算多。晋地的局面才是真正的一日三变,晋地的负责人每三日将情报汇总一次,使人带过来,这天看到林宗吾麾下起内讧的消息,宁毅便皱起了眉头,然后将那情报扔开。
“白瞎了好东西!”他低声骂了一句。
自从华夏军归于西南,打通商道的努力从一开始就有往晋地使劲,到后来杀了田虎,田实、楼舒婉等人掌权后,许多先进的弩弓、大炮乃至器械原理华夏军都优先援助了那边,再加上田虎的十年经营,晋地的家当其实颇为丰厚。
田实死后的晋地分裂,实际上也是这些资源的再次抢夺和分配,即便对林宗吾这样先前有过节的家伙,楼舒婉乃至于华夏军方面都使了相当大的力气让他们上位,甚至还损失了部分能够拿到的好处。谁知道这胖子椅子还没坐热就被人打脸,让宁毅觉得看见这名字都晦气。
“什么?”娟儿凑了过来。
“我帮条狗都比帮他好!”宁毅点着那份情报,撇嘴不爽,娟儿便笑了起来,管理华夏军已久,事务缠身,威严日甚,也只有在少数家人独处的时候,能够看到他相对肆无忌惮的样子。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故意为之的。
晋地的几条讯息后,南面的消息也有,淮南方向,韩世忠的军队已经开始接纳由北面陆续下来的流民——这是当初由王狮童率领的,越数千里而下的“饿鬼”余部,当然,更多的可能还是中原家破人亡,被裹挟而来的难民们——经历这样漫长的灾难之后,他们的数量实际上已经不多了。
“饿鬼”,这场持续了年余,在中原波及数百万人生命的大灾难,最终落下帷幕,幸存之人大约在五到十万之间。这个数目也还在陆续的减少,由于总数已经大幅度下降的原因,南方的官府在太子君武的授意下对这些已然饿到皮包骨头的难民们展开了营救和收留工作。
令宁毅感到欣慰的是,君武并未盲目地让这些民众进入南面社会,而是命令官府和军队展开了集中收治,一方面预防疾病,另一方面避免这些失去一切而且多数吃过人的难民对江南社会造成巨大的冲击。
可以想象,如果贸然将这些苦命人放进普通人的社会之中,感受到道德失序且失去了一切的他们,可以为了一口吃喝干出些什么事情来。而经历了掠夺与厮杀的洗礼之后,这些人在短时间内,也必然难以像其它难民般溶入社会,加入小作坊或是其他一些地方安静地工作。
这样的事实,与同情心无关。
有关于王狮童临终前的请求,方承业也将之补充在了这次的讯息上,一道捎来了。
在有关王狮童的事情上,方承业做出了检讨,在去年的上半年,方承业就应该发动力量将之杀死。但一来对于王狮童,方承业有着一定的同情,以至于这样的行动意志并不坚决;二来王狮童本人极为聪明,虽然他的目标鲁莽,但对饿鬼内部以及自己身边的掌控一直都很严。两个原因叠加起来,最终方承业也没有找到足够好的下手时机。
到得去年下半年,女真人已经南下,这时候中原早已生灵涂炭。华夏军的前线人员认为饿鬼或许还能对宗弼的队伍起到一定的阻滞作用,刺杀王狮童这种成功率不高的计划,又被暂时的搁置下来。
从后往前看,若是在去年上半年由方承业发动前线人员不惜一切代价杀死王狮童,或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百万生灵,最终在情报上占据的位置,其实并不多。宁毅看了两遍,叹了口气,事实上,如果真能预测一切事情的发展,他在泽州杀死王狮童、打散饿鬼反倒更加顺手。方承业未能发动计划的一个前提,实际上也是因为王狮童本身就是不俗之人,百万饿鬼成型之后,想要在内部刺杀他的成功率,毕竟太低了。
“有关饿鬼的事情,归档到文库去吧,也许后来人能总结出个教训来。”
娟儿将情报默默地放在了一边。
饿鬼的事情已经盖棺,传过来的只能算是总结,这份情报后,便是各地少数可能有价值又可能只是热闹的花边新闻了,临安城中的状况,各个青楼茶肆间最为流行的讯息是一份,关于龙其飞的事情也在其间,宁毅看后将之扔到一边,结束了上午的第一项工作。
随后是关于治安体系的一场会议。
自去年出兵占领成都平原,华夏军治下的民众扩张何止百万。统治这样大的一片地方,不是有几万能打的军队就行,而在和登三县的几年里,虽然也培养了一部分的事务官,但终究还是不够用的。
过去的武朝,或者说整个儒家体系中,统治地方一直都是皇权不下县的玩法,这与封建社会的政治资源状况是相配套的。但对于华夏军来说,将地方完全归于乡绅已经不明智,这是因为华夏军的纲领融合了部分的民主思想,讲求民权与民智,但同时,打土豪分田地的做法,一样不适合眼前的状况。
在后世,经历了百年的屈辱,再加上《资本论》、马列这一系列颇为严谨的理论和纲领支持,到令得这种彻底的变革走出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框架来。在眼下,武朝阔气了两百年,屈辱不过十年,过于激进的手段很容易变成一场无法停止的狂欢,纵然不至于步入方腊的后尘,实际上也难以产生良好的结果,这一直是宁毅想要避免的。
而在眼下,华夏军关于“华夏”这一块的提法,要求人们变革自强,拥有自己的权力,捍卫自己的权力,但一时间,也无法被底层民众深刻理解。毕竟在过去的上千年,读书人扛起一切社会责任,苦哈哈们埋头工作就是深入人心的分工方式。令军队“自强”,可以用军法,令民众觉醒却无法强制,因此,“华夏”的提法固然能在小苍河那种艰难时期振奋人心,却很难在和平的西南成为推动一切的核心理念。
那么,在此时的西南,能够成为核心理念的到底是什么?宁毅选择的仍旧是契约精神。
将退役或是负伤的老兵调配到各个村落成为华夏军的代言人,制约各地乡绅的权力,将华夏军在和登三县推行的基本的人权与律法精神写成简单的条例,由这些老兵们监督执行,宁可让执法相对机械化,打击各地为富不仁的情况,也是在这些地方逐渐的争取民心。
而为了令各地乡绅对于老兵的腐化速度不至于太快,不断进行的思想工作便是极为必要的事情。而这种模式,与美国早期的治安官模式,其实也有一定的类似。
从现实层面上来说,华夏军眼下的状况,其实一直都是一支在现代军队理念维持下的军管政府,在女真的威胁与武朝的腐败中,它在一定的时期内依靠战绩与军纪保持了它的强大与高效。但如果在这种高效逐渐回落后——即将近一代华夏军不可避免地要回归到生活中的轮回完成后——如果宁毅所放下的理念,无论是民主、人权、封建还是资本不能落地成型,那么整个华夏军,也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分崩离析的后果。
到如今,宁毅所花费功夫最多的,一是契约精神,二是基本人权。讲契约、有人权,做生意,其实也是在为工业革命、乃至资本主义的第一轮落地做准备。因为无论其它的主义会否成型,格物所推动的工业革命萌芽,对于宁毅而言都是真正触手可及的未来。
而在眼前较短的时期内,令这个治安体系尽量踏实地运作起来,彻底完成对成都平原的掌控,也有着另一轮现实的意义。华夏军在和登三县时约有六万军队,如今近一万去了徐州,五万多人——即便加上一定的民兵——要保证成都平原的统治,也只是堪堪够用。在女真南下的局面里,如果将来真要做点什么,宁毅就必须尽快地从手中抠出足够多的生力军来。
从老兵之中选择出来的治安资源相对够用,随着这个开春,和登储备的一百九十八名识字启蒙级别的教师也已经分往成都平原各处,进行一定周期的流动开班,教授识字与算学。
而军中的医疗资源早在去年就已经被放了出去。与此同时,华夏军商业部一方自去年开始就在积极联络当地的商贾,进行鼓动、牵线与帮扶——身在凉山附近,过去华夏军进行的商贸活动也与不少人有过来往,到得此时,真正麻烦的是成都平原外围的局面紧张,但随着女真的威胁日甚,华夏军又发布了停战檄文之后,到得三月间,外围的紧张局势其实已经开始缓解,成都平原上的商业状况,陆续地开始回暖了。
这各种各样的事情,令得如今的宁毅又开始进入连轴转的状态里,下午、晚上……听各种报告、开会、接见要见的人……到得夜里回到家中,孩子多已睡下,院子里也不见得喧闹了,这时候与几个妻子的见面还显得安静,有时候与云竹坐在房檐下,与她说起临安传来的消息……
“啊,现在那里的花魁叫做施黛黛了,是个西域女人……唉,世风日下,名字太不讲究……”
有时候与檀儿、小婵等人相约煮个面条做宵夜,时间虽然晚了,他亲自动手,却也并不累。
有时候使唤锦儿过来按按头,有时候欺负红提、又或是被西瓜欺负……这样的时候,是他每天最放松的时刻。
其实也并不多。
西南虽然平静,但有时候他深夜从梦中醒来,鼻中嗅到的,仍是梦里硝烟的味道。
“怎么了?”浅睡的妻子也会醒过来。
“没什么……你没变成戏法,我也没砌成房子啊。”
这话说来有些遗憾,对于两人来说,却是很温暖的回忆了。随后妻子会说起孩子。
“……打完仗了,让他们去砌吧。”
话题逐渐转开,宁毅望向窗外的月光时,硝烟的味道,仍未散去……
……
黄河北岸,细雨潇潇中,兵戈交击的声音密集地响在一起,一场战争正在进行。
箭雨飞舞、马声长嘶,盾牌与枪阵冲撞在一起,臂系黄巾的信众军队杀入前方的阵型里。
“哇啊——”战场的锋线上,一道奔行的身影犹如浑身浴血的佛陀,随着雷霆般的怒吼,这身影撞进前方的人群里,双手持刀,朝着对方帅旗所在的方向一路砍杀。这些投降女真的汉军士兵被这沾满鲜血的巨人杀破了胆,转身逃跑,巨人在无力的抵抗中几乎杀出了一条血路,跑得慢的几名士兵被他装得满地打滚。
这场遭遇战,降军的胜算本就不高,前锋的一侧被冲散,败势顿显,帅旗下的将领策马欲逃,那浑身是血的巨人便顺着人群冲了过来,身形快逾奔马。
雨幕之中,一人一骑、一前一后,在这混乱的战场之上拉近了距离,马上的将军回身一箭,那身影顺手挥出,箭矢转眼抛飞无踪,眼见对方越来越近,将军胆气已泄,放声大喊:“我投降,饶命……”
然而对方狂吼着冲了上来。
这是天下第一人,林宗吾。
那巨大的身形从侧面靠上战马,便听轰然一声,水花四溅,战马在奔跑中被硬生生地撞飞出去,连同马上的将军在泥泞中飞砸翻滚,那将军头昏脑涨,还未爬起来,林宗吾冲到他身边,抓起他的脖子,猛然间将他甩了起来。
百多斤的身体,炮弹一般的飞往旁边,砸上了一小队逃跑的士兵,再落地时身体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林宗吾冲过去,夺来钢刀狂杀猛砍,率领着麾下的士兵,一路追杀……
这场小小的胜利与屠杀,稍稍振奋了士气,信众们搜刮了战场,回到十余里外山间的寨子里时,天已经开始黑了,寨子里满是信奉大光明教的士兵与家属,军中的骨干们已经开始宣传今日的胜利,林宗吾回到房间,洗过之后,换了一身衣服。黑夜降临了,雨已经停住,他离开营帐,面带笑容地穿过了寨子,到得外围的黑暗处时,那笑容才收敛了起来。
他往暗处走。
虽然体型庞大,但作为武艺天下第一人,山间的崎岖挡不住他,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称得上危险的地方。这段时间以来,林宗吾习惯在黑暗里沉默地看着这个寨子,看着他的这些信众。
寨子后方的小广场上,部分信众正在练武,旁边有些孩子也在咿咿呀呀地练。
不知什么时候,林宗吾回到寨子里,他从黑暗的角落里出来,出现在一位正在挥舞木棍的小孩身前,小孩吓了一跳。
“……如来……伯伯?”
待到看清楚之后,那孩子才发出了这样的称呼。
孩子名叫穆安平,是那疯魔一般的林冲的儿子,在得知真相之后,对于孩子的安置,林宗吾便已经有了主意。然而那时候他还在忙碌着晋地的局势,想着在天下占一席之地,整个事情被耽搁下来,到如今,这些忙碌都过去了。
林宗吾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
“从今日起,你叫平安,是我的弟子……我来教你武艺,将来有一天,你会是天下第一人。”
这一刻,没有大的排场,也没有众人隆重的祝贺,即便是眼前的孩子,也仍懵懵懂懂地眨着眼睛,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寨子中篝火明灭,各种声音嘈杂而混乱,如同这天下一般,在雨里舞动……
……
轰——
大名府。
投石车在动。
三月里,厮杀还在持续,原本坚固的城墙已千疮百孔,城头的防线岌岌可危,这场惨烈的攻城战,即将步入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