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灵宫的走廊里,泰尔斯一边头疼地整理着袖子,试图把上臂到肩头的九芒星徽记扯平,一边跟在塞尔玛身边,一步步向前走去。
“按照以往六年的经验,国王的使节,”第二王子不无懊恼与担忧地道:“一般不是在换季的时候才会到来么?而且他们平常都是为了……”
“为了查看你的情况,”塞尔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看着手忙脚乱的泰尔斯,叹息着翻了个白眼,伸出手帮他把肩徽扯好,没好气地道:“来确认某位倒霉王子还在宠物笼子里。”
“噢,”泰尔斯皱起眉头,面无表情地哼声:“还真是谢谢提醒啊。”
身后的里斯班伯爵轻轻咳嗽了一声。
摄政大人默默地伸出手,按住泰尔斯的肩头。
“……以及来监视、提醒、警告龙霄城——我们是查曼王眼中的最大威胁,”里斯班一面不露痕迹地将他推到两步开外,一面凝重地道:“即使在沃尔顿失去王位,龙霄城人心惶惶的时候,这一点也从未改变。”
“特别是在璨星与沃尔顿的未来俱在龙霄城的时候。”
泰尔斯挑起眉毛,看着不知不觉走到他和塞尔玛中间的里斯班。
在对待泰尔斯一事上,里斯班伯爵的态度向来饱含疏离与警惕,甚至带着难以忽视的敌意,但在面对黑沙领,面对查曼王的时候,这位努恩生前最信任的封臣与助手倒是少有地表现出同仇敌忾的信任与善意,并不时提醒泰尔斯:他们站在同一方。
泰尔斯想起普提莱曾经告诉过他的事情:“如果我没记错,查曼王还在跟他领地里的封臣们围绕着新分封法令扯皮僵持,而祈远城的罗尼大公和他的同盟们正在摇旗呐喊,在全境范围声讨国王不尊传统的行为……”
“似乎那才是查曼该担心的当务之急,而不是来关心两个无权无势的小屁孩?”
塞尔玛白了他一眼。
“所以这就是有趣的部分,”里斯班像是没听懂泰尔斯的暗讽,他的目光左右扫过两位少年少女,“猜猜看他们为何而来?”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拉拢龙霄城,为伦巴在国内差得可怜的人望争取外部支持,对抗罗尼等反对者?”
塞尔玛脸色一黯。
但她随即深吸一口气,极力露出肃穆而冷漠的表情,一如过去六年:“那他们可打错了主意,龙霄城是最不可能与他站在一起的势力——我们都知道六年前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忘记。”
泰尔斯想起那个夜晚,不由得砸吧砸吧嘴,叹息道:“所以这就是我担心的部分。”
里斯班冷哼一声,目光里充满了警惕:“我们会知道的。”
下一刻,他们转过一个角落,早已守候在前方的尼寇莱和贾斯汀对他们点点头,推开一扇无论是泰尔斯还是塞尔玛都无比熟悉的大门。
在身后和两侧的亲卫护卫下,星辰王子走在女大公和摄政的身后,踏进了这个气氛凝重的椭圆石厅。
英雄大厅跟六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其中最大的不同在于:那张代表着国王与九位大公的厚重长方桌已经撤走。
似乎与天生之王的统治一起,消失在了历史上。
大厅中仅余下一个位居三层台阶之上,素朴而沉重的杉木制沉重座椅。
后方的壁炉上,大名鼎鼎的戮魂枪依旧静静地躺在枪架上。
泰尔斯自觉地在座椅下首的台阶前停下脚步,尼寇莱和里斯班则踏上一级台阶,才转过身来面对大厅,唯有女大公,她面色严肃地提起裙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走向那张座椅。
王子心情复杂地看着塞尔玛既熟练又忐忑地坐上那张几乎有四五人宽,独属于龙霄城领主的椅子:她先是像一只踏足陌生领地的小猫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双臂放上两侧的扶手,然后才深吸一口气,直起腰挺起胸膛,带着强装出来的高傲与清冷,昂头看向大厅。
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幼狮,对着狮群发出不成熟的咆哮。
只是从少女的神色来看,坐在上面大概并不怎么舒服。
六年了。
她还是不习惯吧。
因为我,她坐上了这个位子。
因为我,她没有选择。
塞尔玛似有所觉,少女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泰尔斯,眼里藏着只有王子能读懂的不适感。
一时间,泰尔斯居然不敢再看那张座椅和它的主人,他微微偏过头,神色黯淡地望着地砖。
下一刻,厅内响起传令官雄浑而悠扬的呼喝:
“来自黑沙领的芒顿城子爵,国王的特使与掌鹅官,御前会议次席辅理顾问,以拉萨·坎比达!”
整个英雄大厅的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尼寇莱有意无意地把背后的刀柄甩到右肩,里斯班则习惯地背起了双手。
两侧的侍卫们纷纷挺胸抬头,抿紧嘴巴,哪怕是做过白刃卫队的老资格亲卫们,也不自觉地调整呼吸,露出最严肃也最凶厉的表情。
他们知道来者何人。
随着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男一女出现在英雄大厅的大门处。
泰尔斯眯起了眼睛。
六年不见,坎比达,查曼王的头号谋臣,那位曾经带着两千兵力“护送”王子到达龙霄城的高个儿子爵阁下显得成熟许多,相比彼时的戎装武备,他此刻衣着素朴,但脚步依旧利落,配上有股审视意味的礼貌笑容,不禁让泰尔斯觉得:他比以往更难缠了。
但最惹眼的人不是他。
坎比达的同伴经过传令官的身边,却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位轻甲齐备的寸头女战士,气势丝毫不比后者稍弱,她腰间挂着的长剑有着让人眼熟的白柄。
“怎么?”这位女战士转过犀利的目光,直视门口的传令官:
“没有为女客人报名的习惯吗?”
大厅的远端,包括泰尔斯在内的几人都奇怪地向门口看来。
“历来如此,不必介怀,”传令官警惕而毫不示弱地回望着女战士,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欢迎来到北地。”
女战士轻笑一声:“是么?”
“哪怕,你们已经被一个女人统治了六年?”
传令官皱起眉头,似乎被这句话噎了一下。
走在前方的坎比达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艾希。”他扶着额头,颇有些无奈地对同伴轻声道。
“没关系,”女战士像是没有听见坎比达提醒的话语,她依旧盯着满面不屑的传令官,“我自己来。”
下一秒,这位圆脸的女战士就转过身,面向整个大厅!
她直直望向大厅的另一端,毫不犹豫地高声开口:“来自龙霄城、烙铁郡、佩克村的白刃卫队副指挥官,查曼陛下的从事官与亲卫……”
“克罗艾希·迈尔克女勋爵!”
“来此觐见……”
“龙霄城女大公!”
女性的嗓音圆润明亮,回荡在大厅里的每个角落。
即使对站在另一端的泰尔斯而言,这道嗓音也清晰可闻。
大厅两侧的亲卫们纷纷变了脸色,他们像看集市上的稀奇物事一样,惊讶地看着那位自己报名的白刃卫队副指挥官。
泰尔斯微微蹙眉,但他随即翘起嘴角。
女勋爵,觐见女大公。
六年前,北地人能想象这一幕吗?
“这下学会了吗?”
克罗艾希扬扬眉毛,淡然地回望着惊疑得说不出话来的传令官,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响指,惊醒了走神的对方:“还有……”
女战士愉悦地轻哼一声:
“欢迎来到北地。”
传令官愣愣地看着她,半天反应不过来。
坎比达子爵叹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语气可怜地催促身后的人:“艾希——”
但他还未说完,就被克罗艾希毫不留情地一把推上肩头,踉跄着向前而去!
“专心做正事,”女战士重新迈开脚步,冷哼道:“而且别再那么叫我。”
被猝不及防推了一把的坎比达尴尬地笑笑,回过头不好意思地对传令官招招手:“抱歉,艾希向来比较热——啊——情!”
冷着脸的克罗艾希又推了他一把,子爵阁下只得露出妥协的笑容,重新整理好衣物,向着厅内走去。
远处的大公主位上,塞尔玛皱起眉头,看着刚刚引发骚动的两人:“他们是故意的吗?”
里斯班摇摇头:“不知道,但那位子爵至少没有刻意阻止。”
“这就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话虽如此,”泰尔斯耸了耸肩,远远看着克罗艾希的样子,忍不住感慨道:“不过……真是位特别的女士啊。”
尤其在北地。
“潇洒又奔放,让人不得不惊叹呢。”
王子出神地看着步姿潇洒的克罗艾希,禁不住想起索尼娅·萨瑟雷,想起那位在血泊中豪爽大笑,拨弄着他头发的要塞之花。
下一刻,泰尔斯才意识到,台阶上的三人都脸色古怪地看着他。
王子这才收敛了笑容,轻轻咳嗽一声:
“对不起。”
坎比达两人终于在距离主座五米的距离上站定,子爵阁下饶有兴趣地看着座位上的少女大公。
塞尔玛默默承受着他的目光,握着座椅的手越握越紧。
里斯班伯爵轻蹙眉头。
“日安,女士,小姐,沃尔顿女大公阁下。”坎比达子爵微微一躬,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大厅里的紧张气氛,“请允许我转达来自国王的问候与祝福:愿您在龙霄城的统治一切顺利。”
泰尔斯明显感觉出这个礼仪有些不太恭谨,相较之下,反倒是克罗艾希的鞠躬更为诚心实意。
塞尔玛轻轻点头,她先是看了一眼里斯班,谨慎而不带感情地开口:“当然,也请代为转达我对陛下的感谢。”
她靠回自己的椅背,没再多说什么。
坎比达子爵眼眸一动,目光掠过沉默寡言的女大公和面色严肃的里斯班,泛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似乎没有看到那些熟悉的龙霄城重臣们,”子爵阁下有模有样地环视了一圈四周:“里斯班摄政之外的各位伯爵们呢?昨天不是听政日吗?”
“这并非一次正式的出使,”回答他的是里斯班本人,前首相大人冷冷道:“不必惊动他们。”
“这样真的好吗?”坎比达做出一个微微惊讶的表情。
“我可是听闻,昨天他们还在商量女大公的婚事?听说纳吉尔伯爵的后辈和赫斯特伯爵,都是大公丈夫的好人选?”
“可你们却在国王特使前来的时候,忽略了他们?”
泰尔斯的呼吸顿时一滞。
“你的消息可真灵通,只有龙霄城的直属封臣,才能知道得这么确切呢。”
里斯班伯爵在难以察觉的错愕后极快地接上话,语气不善:“莫非你们又收买了英雄大厅里的哪只老鼠?”
坎比达笑了:“怎敢,龙霄城的封臣历来忠心耿耿,怎么会为我们收买呢?”
“我只是在说宫里的老鼠泛滥成灾而已,”里斯班不露痕迹地回话:“你为什么会联想到封臣呢,子爵阁下?”
坎比达挑挑眉毛。
夏尔·里斯班,服务王国数十年的前首相,天生之王最得力的助手,一度被称为“龙眸”的男人。
名不虚传,是个难缠的对手——至少在辞锋上是如此。
而且老而弥坚。
“经年未见,很高兴见到您无病无灾,健在安康,”下一秒,只见坎比达毫不犹豫地将目光投向场中唯一有着九芒星徽记的少年,绽放出笑容:“我代国王相询:您近况如何?”
“泰尔斯王子。”
里斯班和尼寇莱的眉头齐齐一蹙。
他们看向泰尔斯。
塞尔玛眨了眨眼睛,在惊讶之余居然松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庆幸王子分担了开场的压力。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承受着全场——尤其是里斯班投来的凝视眼神,满面狐疑地回望着笑眯眯的坎比达。
见鬼。
这家伙……
说得一副我跟伦巴很熟的样子。
虽然我跟他确实“很熟”。
但泰尔斯随即想起基尔伯特曾经的话语。
【请留心,泰尔斯殿下……在外交里,没有毫无意义的争吵或话语——这是比剑前的试探和换步,对方正在试探我们的脚步和虚实,为了最后的出剑一刻。】
原本颇有些头疼的王子下意识地整理好心情,严肃以待。
“我们的确很多年不见了,坎比达子爵阁下,但是……”
泰尔斯硬着头皮开口道:“无病无灾,健在安康……”
“为什么你这话……听着像是在安慰那些,不久于人世的晚年老人?”
高高在上的塞尔玛噗嗤一笑。
坎比达礼貌而自得的笑容停在了脸上。
他身边的克罗艾希毫不掩饰地吹出一口气,似乎在嘲笑坎比达。
很巧的是,平素笑容不多的里斯班伯爵,此刻竟然也配合地冷笑一声。
“还是与以前一样伶牙俐齿。”
坎比达环视过周围的不善目光,不得不收起了笑容,生硬地转圜道:“陛下十分想念您,王子殿下,他常常提及:你们之间还欠着一杯酒没喝。”
泰尔斯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里斯班的眼神再次向他扫来。
“你知道,十八年前,我的叔叔班克罗夫特就死在一杯毒酒之下,”王子挠了挠头,“欠着一杯酒——你确定这是国王的原话?”
对话已经进行不下去的坎比达闭上了嘴巴。
他在心里微微皱眉。
看来陛下说得没错。
我们的这趟旅程会很有趣。
就在此时,里斯班伯爵笑了起来。
“裁掉无用的废话和挑拨,直击主题吧。”
“身为黑沙领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夜隼’,坎比达子爵,”摄政大人的笑声传遍整个大厅:“你为何而来?”
夜隼?
你们这些北地人,能取个稍有想象力的外号么?
想起亚伦德公爵的外号是“铁鹰”,泰尔斯就不禁在心底吐槽道。
里斯班偏过头,打量着坎比达。
“在他被自家领地的骚动和罗尼的反王同盟一前一后,闹得内外交困焦头烂额的时候,查曼王不会仅仅派你来挑拨离间吧,”伯爵的声音里有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一度让泰尔斯想起那位离世多年的天生之王,“光靠耍弄嘴皮子,可没法拯救你那位火烧屁股、麻烦不断的陛下。”
“那么,你到底带来了什么重要的情报?”
坎比达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他看着里斯班的眼神慢慢认真起来:
“我必须承认,几位大公和陛下之间诞生了一些小小的分歧。”
泰尔斯在心里冷笑一声。
小小的分歧?
“但我相信,为了埃克斯特人共同的未来,我们必能站在一起,”
“为了埃克斯特共同的荣辱,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我们都能携手渡过。”
坎比达子爵的脸色一寒,吐出一句让所有在场者动容的话:
“比如现在。”
泰尔斯内心一动。
现在?
等等。
他说,为了埃克斯特共同的……
那就意味着……
大厅里的沉默持续了几秒。
老辣而敏锐里斯班伯爵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共同的荣辱?”只见老伯爵紧紧地盯着坎比达的表情,一字一顿,缓缓地开口:“怎么?”
他直接跳到了自己得出的结论:“要打仗了?”
泰尔斯眼皮一跳。
坎比达微微挑眉,似乎为伯爵的回答感到惊讶。
让泰尔斯颇为不安的是,下一秒,坎比达就面带微笑地……
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