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执法队员这句话一出口,整间帐篷内的温度顿时都降了几分。
阮石双手在膝盖上缓缓收紧,他正在适度的扮演着自己的“紧张”。缓慢的开口道:“可是,既然是传音交流,就算我现在向你们说了,又要如何证明我说的是真话呢?”
这的确是一个极大的漏洞。如果阮石现在不假思索的做了一番陈述,这个疑点也仍然会继续留在每个执法队员心里。但现在他却是主动发问,也等于是将解决这个问题的任务交给了对方。
至少是从心理层面上,大部分人都会认为,如果他真的有心说谎,就应该好生利用着这一点才是,而如此敢于“自揭其短”之人,多半是的确其心不虚。
那执法队员听他不答先问,而问题又是如此古怪,也是着实一愣,半晌才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自然会判断的。反正你肯定也是不愿意放开神识任由探测的,不是吗?”为了缓解帐中的气氛,他还主动开了一个小玩笑。
此时的阮石看上去,也的确是显得放松了不少,略做回忆,就流利的说了起来:“嘉祥师兄说,我一个走了****运的小师弟,实在是太嚣张了。虽然修为的确是提上来了,还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没什么了不起的,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他做师兄的今天就要教教我规矩。
然后他又说,他最近手头有点紧,想问我借点灵石花花,就当是交拜师费了吧,以后在门中他会多照顾我的。我的确不是嘉祥师兄的对手,心想权当是花钱买个平安,所以就把灵石给他了。……就是这样。”
那执法队员暗暗扶额,那好歹也是一个精英弟子啊!怎么就跟街上的小地痞收保护费一个腔调?寻思了一下问道:“既然就只是这样一些话,他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的跟你说,还要特地传音?”
阮石沉思着道:“可能是因为这些话确实太掉价了吧,他不想让赛场外的师门长辈知道他在做这种事。”右手略微侧转,扶住了左手的手腕,又迅速补充了一句:“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毕竟他是怎么打算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执法队员心中好笑,这小子说起话来还真是滴水不漏。将方才的谈话记录完毕后,打量着自己整理出的几条疑点,先从第一条进行询问:“如果他是出于这个心思,那倒也说得通。那你为什么也要陪着他传音呢?”
阮石这一次答得很快:“因为我以为他是出于这个心思,那我就想着,我应该……”
那执法队员替他补充了一句:“你想着你应该识相一点?”
阮石点了点头:“是,既然他不想让外面的师门长辈知道,我再把话明着讲,那不是成了在挑衅他么?”
那执法队员淡淡一笑,道:“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这种行为已经构成了勒索。于是你不堪他的勒索,就设法杀死了他?”
阮石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没有!”接着就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是啊,谁会乐意被勒索呢?我承认,我当时对他确实有怨气。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知道杀人不对,我不会杀人的!就算是跟别人起了再大的冲突,我也不会杀人!
还有就是,大家都是同门的师兄弟,自然是以不伤和气为上,只要我努力修炼,将来自然会让大家认可我的。所以我……气过了也就忘了啊,今晚大家还是在一起行动,那不就又是好兄弟了么?”
在阮石看来,如果把自己摆得太“不食人间烟火”,你勒索我,我不生气;你骂我,我还是不生气,这样反而显得虚伪。所以他一开始给自己树立的形象就是“我也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会生气会犯错,但是起码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样的回答也的确让执法队员们各自对他提升了几分好感。
此时那长桌后的执法队员就是微笑着双手下压:“好了,好了,你不要这么激动,我也就是做出一种假设而已。那我再问问你,根据我们对你的调查,在七大门派比试会开始之前,你曾经一连失踪了好几个月,而你的实力,也恰好就是在这几个月当中突飞猛进。可以告诉我,这几个月你究竟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吗?”
阮石的目光略微闪烁了一下,又被他强行定住:“请问,为什么要问这个?跟本案有关么?”
那执法队员道:“有关无关,由我们来判断,你只管回答就好。怎么,莫非有什么不方便吗?”
阮石又沉默了一阵,才仔细斟酌着道:“不是,只是这里面牵涉到一点私人恩怨。几个月之前,我曾经被玄天派的叶朔一路追杀,身受重伤……那个,不要再问他为什么要追杀我了,我自己说吧。
因为在更早以前,我和付清师弟在一次下山历练途中,跟他发生过一点冲突。那次是我们技不如人吃了亏,回到山门之后,付清师弟气不过,又召集了一群师兄弟给他们下了战书。那天晚上,其实他们并没有占到多大便宜,最后焚天派半途插手,叶朔的一位朋友不幸身中剧毒。他……一直都把这件事怪到了我们碎星派头上。
后来,他出去为他那个朋友寻找解药的药引,在定天城拍卖场的时候,我们因为一味药引而发生了冲突。我想买那颗丹药,的确是有我自己的用途,但是叶朔误以为我在故意抬价,为的就是让他救不成他的朋友,所以他……特别恨我。
整件事说起来,其实就是一个误会,但是叶朔为人睚眦必报,根本就听不进我的解释,他一心想要杀我。在拥封城的那一夜,他以为我已经死了。我……一方面是为了养伤,一方面是为了躲避他的追杀,我不敢回去。
也是机缘巧合,有一天我忽然遇到了一位云游四方的前辈高人,他……看自己跟我有缘,就随意指点了我几天。虽然只有几天,但是对我却是受益无穷,前辈离开以后,我又独自闭关苦修数月,终于突破到了聚气级,这时候我……才敢回来。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都可以去调查。”
这一招则是叫做“选择性说出事实”。要说他讲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的确都是真的,但就是在关键处来了那么一点小删改,只说出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这么猛然一听上去,的确是将犯罪者和受害者的身份来了个大颠倒。
那执法队员点了点头,别的事的确都可以调查,只有一节:“云游四方的前辈高人,你就是故意的是吧?知道这么说了,我们就没办法去调查了?”
阮石尴尬赔笑,道:“我也知道听上去很不真实。虽然我也想让那位前辈来为我作证,但是人家是高人,总不可能因为我一句话,就不去云游了,是吧?”说到最后,小心的抬起头做了个眼神接触。
那执法队员这次是真给逗笑了:“你这小子还真挺有意思的。要不是在这审讯桌上,倒真想跟你好好聊聊。那行了,我该问的也都问的差不多了,就再随便问一个吧,按照你的判断,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啊,你觉得林嘉祥一案,如果真有凶手,那凶手会是谁?”
阮石双手又是来回交叉许久,似乎正在进行着内心的挣扎,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果断的抬起头道:“叶朔!”
“哦,为什么?说来听听?”那执法队员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仍是兴味不减,“叶朔跟林嘉祥也有仇?还是仅仅因为你跟叶朔有仇?”
阮石的眼神中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不是,我不是因为跟他有仇才陷害他,是因为……因为……这个叶朔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他是魔物!”
“魔物?”那执法队员“哈”的一声笑了,“这种话可不好乱说啊?你有证据么?”
阮石再一次垂下了头,声音也变得缓慢而迅疾:“我的确是没有证据。可是,在他身上发生过很多奇怪的事情。比如说吧,当时他只有蓄气一段,但是他展现出来的实力,却是连凝气级强者都有所不及的。嗯,我知道您想说,他只是在掩藏实力。
然后现在短短几个月,他从蓄气一段突破到了聚气级,是不是很荒唐?我想,他就是一直都在隐藏实力,这一次,仅仅是把真实的实力稍微展露出了一点而已,真实的他,还不知道有多么深不可测。
一个新晋弟子,为什么要这样一直隐藏实力呢?最关键的是,一个新晋弟子,从哪来的那么强大的实力?所以我才会觉得,他是另有图谋的。而且还有一件事……”
那执法队员的表情,也从最初的直斥为荒诞不经,渐渐开始有了几分重视,也坐正了身子耐心听着他说。
“叶朔他……跟溪临山谷的一群半人半魔关系很好。如果是一个正常人,谁会去跟魔物交朋友呢?更稀奇的是,现在那群魔物都是口口声声将他称作恩人,而且还在他的吩咐下,到山滦县城开起了店铺,做起了自食其力的生意。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在酝酿着什么阴谋。这一件事,你们可以到山滦县城去调查,我没有半句谎言。
还有破月派的罗帝星师兄也曾经说过,他感应到叶朔体内有一种很强大的力量,那是远超于现阶段的我们的力量。很多事情结合起来看,我才会怀疑叶朔是幻化成人形的魔物。可能他跟嘉祥师兄的确没有仇,但是,魔物要残杀人类,本来也就是不需要理由的,不是么?”
那执法队员艰难的消化着这一大通讯息,手上的笔都快记录不过来了。等他再次将卷宗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又抬起头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叶朔真的是凶手,你希望他会得到怎样的处理?”
阮石毫不犹豫:“杀人者偿命,这不是我说的,是自古以来的律条。我只是觉得,人活在世上就应该遵守世间的律条,参加比赛就应该遵守比赛的规则,这些都是最基本的。但是现在叶朔已经将这两条都违反了。我希望……我是说,如果他真的是凶手的话,我希望他得到公正的制裁。”
那执法队员对阮石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颔首道:“好,我们也希望可以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现在你可以离开了,对了,出去的时候顺便把玄天派和幻光派的队员叫进来。你们也不要走得太远了,就在附近休息一下,如果有了新的调查方向,可能还会需要你们的配合。”
阮石应了一声,起身后规规矩矩的将椅子推向里侧,刚要离开,又转过身问道:“请问,我接下来可以去修炼么?”
“修炼?这个时候还想着修炼?”那执法队员一阵错愕,随即不禁失笑:“也难怪你这小子能用几个月的时间突破到聚气级,修炼果然是够拼啊!好,你就去吧,不过也别太拼了啊。”
阮石再次恭敬应声,告辞离去。在他离开后不久,玄天派和幻光派的九名队员也陆陆续续的走了进来。
阮石刚才所坐的那把椅子已经被执法队员收起,此时这九名队员又是一副站在审讯桌前受询的状态了。
“玄天派的各位,鉴于碎星派刚刚有人说,这位叶朔师弟可能是魔物,所以想要了解一下你们的意见。”那执法队员笑吟吟的开了口。
“开什么玩笑啊!叶朔他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魔物啊?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脾气火爆的赫连凤已经一连串的反驳了回去。
“可是,如果对方是有心陷害,为什么要用这么一个,荒唐得一听就可以被拆穿的理由呢?”那执法队员依旧不慌不忙。
赫连凤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嗓门:“这个你应该去问他啊!我们怎么知道啊?!反正我跟你说,叶朔绝对不可能杀人的,他明明就是个大好人啊!他走在路上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一只!他是被冤枉的,你们要尽快还他一个清白啊……”
在执法队员被赫连凤的大嗓门吵得有些心烦的时候,楚天遥忽然接过了话茬。
“叶师弟是不是魔物我是不知道,但是,他可以吸收魔气是真。”此时的楚天遥,长发已经重新梳理整齐,衣衫平整熨帖,早已看不出片刻前的歇斯底里之状。这一刻的他,又是那一位悠然自若的翩翩佳公子,如同他每一次向了尘道长汇报日常事务一样。好整以暇的又进行了最后一句补充。
“——是我亲眼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