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颜一一并没有注意到，昔日她最讨厌的人类这种泛滥的同情，出现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这位妇人太可怜了。
看着也就30出头，想来老公八成是死了，这大晚上的，她把两个孩子都带着在这排队。
颜长官甚至能听到她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噜饥饿的声音，她启动了最佳听力，微微松了口气：孩子们的肚子里没有咕噜噜。
她应是把吃的都给了孩子们吧。
“这……”妇人的手腾不出来，但瞟了眼白其索的包，第一反应并不是惊喜或惊讶，而是弥漫。
显然，她并没觉得这里面会是满当当的金瓜子。
她没有见过金瓜子，连想象都没有想过会有人提溜着这么一大袋金瓜子。
最让她高兴的想象也不过是一袋子红票子而已。
“碎金子，你藏好，到时候能换吃的。”颜一一靠近她的耳畔，低声说着，又伸出手将她的口袋合了合，“别掉出来了，会有人抢的。”
在乱世中，一个年轻的女人要拉扯两个孩子，实在是太难了，难在了第一步：吃。
“不如……”颜一一欲言又止，她撇了生物萤虫，意识到自己竟对人类出现了同情。
昔日最鄙视的，廉价的、除了会浪费资源的愚蠢的同情。
她想说，不如，你把她带回古窑吧。
这样，她和她的孩子便都能活着。
生物萤虫显然捕捉到了颜长官的反常，萦绕了过来，对于一名高级长官来说，对人类产生同情，实在是不应该。
况且，难道这地方就这妇人可怜吗？
颜一一抬起头，看向长长的望不到边的排着队的队伍，目光又落到了一个孩童身上。
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少年，竟牵着一位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两人一脸警惕与疲惫的复杂情绪，可见并无大人保护。
两人背着书包，书包都背在胸前，可见有过被偷的经验，背在胸前不容易被偷。
但，等秩序再恶劣一点。
或许就是明日，或许就是今晚，他们将书包背在胸前又如何？只要买到了物质，也会被抢的。
那么，他们能活下来吗？
想到这，颜一一眼睛垂了下来，看着地面。
这还用说吗？两个孩童而已，怎么可能在这场资料争夺里活下来呢？
早就演算过，秩序完全崩溃时，地球上的人类会有59%，会在第一波活活饿死。
饿死伴随着冲突，将死亡率十分轻松地拉到70%。
白其索只觉得牵着的姨奶奶的手，她的指尖突然变得有些凉。
眼前这位妇人咬着牙，让自己整个弓了下去，这样方便撑着背后睡着的孩子。
腾出一只手，在颜一一刚刚塞她金瓜子的那个兜里摸了摸。
抓了几颗放到眼前看了看。
因为她是弓着的，90度，颜一一看不到她的脸，只见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两点水滴。
啪嗒，掉在那，晕开。
妇人似乎忽然没有了力气，噗通一下跪了下来，由于动静很大，背上的孩子醒了。
“妈妈，怎么了？”孩子迷迷糊糊地问道，“是不是太饿了？”
最近，他们总挨饿，每次挨饿，妈妈都会这样倒到地上。
“不是，妈妈不饿，妈妈遇到好人了。”妇人整个人微微颤抖了起来，她伸出手，指了指地面。
原本在她背上睡觉的孩子竟立刻乖巧地爬下背，随后就躺到了妇人脚前的地面上。
翻了个身，竟又闭上眼睛睡去。
颜一一看得目瞪口呆，她不理解，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不需要妈妈说什么，就这么躺在地上乖巧地睡觉。
这个姿势，颜一一不理解，但白其索熟悉。
“应是在这之前，他们经常出来乞讨。”白其索低声解释。
“乞讨？”颜一一抬起眸子。
“嗯，乞讨，妈妈跪着，孩子躺前面。”
颜一一的心，沉得很。
但这位妇人很高兴，她满眼都是笑，跪在那伸出手，想要抓颜一一的衣服，又觉得不妥，于是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两下。
旁边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疑惑地看着。
有几个精明点的，目光开始往白其索手中提着的包那看过去。
“谢谢，谢谢您！您真是好人！”
她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这女人定是个聪明的，她立刻注意到了旁边人的不对劲，于是飞速地拭去眼泪，不再言语，而是双手做了个拜菩萨的动作。
颜一一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她不知如何回应，又觉得无论回应什么，都无言以对。
好人？
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人类，她可是高级智人，与人类完全不在一个维度的更高明文明的生物。
好人？
她也是启动末世模式的成员之一，在末世模式的调查中，她是投了赞同票的。
好人？
光人类实验，从她手中经过的人命，多达上百万。
“我们走吧。”颜一一的手愈发地冷，没等白其索回答，她便转身往后走去。
她想走得飞快，无奈的是，暮年的身躯让她只能小阔步往前挪。
“秩序的崩溃是很残忍的，你会习惯的，不要害怕。”白其索的声音依旧冷静。
颜一一突然觉得有点佩服他。
毕竟，他早就知道末世会来临，如今也知道人类不可能在这次末世中躲避掉灾难，也绝对不可能反攻高级智人。
他推算到了高级智人的位置，在银河系背面，人类无法观测到的地方。
危险并不绝望，绝望的是毫无生机。
以前，颜一一并不能感同身受这种情绪，可现在，她能摸到一点点了。
光这么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妇人，就让她心生内疚，甚至羞愧，若站在白其索的角度，她能做到他这种程度吗？
想到这，她摇了摇头。
做不到。
承认吧，人类在面对灾难时的承受能力，远超高级智人。
因为他们有经验啊。
和平年代里，他们有疾病，需要面对疾病死亡的威胁；他们有局部冲突，也有死亡；
甚至，出个门，他们还会出车祸。
等等。
低等文明让他们面临更多的危险，从而有了对危险更多承受能力。
而颜一一没有。
昔日，她觉得她从小没有父母陪伴已经很可怜了，如今却觉得她这点可怜，又算什么呢？
“白其索。”走到车辆面前，她停下脚步，很认真地问道，“你有信心带着你在意的亲友，躲避掉这场危机吗？”
白其索拉开车门，并没有犹豫，摇了摇头，“没有信心。”
“没有？”她很是诧异，因为他看上去运筹帷幄，自信满满。
“对。”白其索伸出手，指了指天空，“因为地球上所有生灵的生死，都在他们的一念之间，我不知道他们下一步的末世将如何进行，如果是地球爆炸呢？如果是地球内核熄火呢？这些，我都无法掌控。”
颜一一没言语。
白其索并不十分清楚，这次末世的启动用的是缓慢程度，不会让地球突然爆炸，也不会让地球内核冷却从而停止自转。
而是就像现在这样，从一场病毒开始，从释放一些兽化者开始，慢慢地，人类进入内耗、内斗。
这次末世，他们要观测的就是这一点：人类，自相残杀。
“那……那你……那你做这么多准备……”颜一一不能告诉他真相，有些凌乱。
“毕竟，如果他们用的是缓慢的程序，比如说，万一，他们想要看的是人类自相残杀呢？”
白其索这句话一出，颜长官只觉得头皮一麻！
她不敢抬头直视他，怕露了馅。
内心只觉得愈发敬佩，他居然想到了这一层！
“如果是这种模式，那么我们就有可能活下去，我们的亲友以及亲友的亲友，约莫两三万人，我得护着活下去。”
说着，白其索将车门拉开。
颜一一松了口气，低着头上了车，嘴角微微扬起。
难怪他能撬动末世文化，果然是难得一见的枭雄，她想。
“命运的手掌里，肯定会有漏网之鱼的，我们争取做那个漏网之鱼，活下去。”
“而他们命运的手掌里，也一定会有漏网之鱼，我要抓住他们的漏网之鱼……”
白其索坐到了驾驶座上，眼底迸发出狠和杀意。
若真的只有死路一条，怎么着也得杀一两个高级智人，倒不是为了解恨。
而是……能杀掉高级智人长官或博士的人类，应该很少。
这对于高级智人来说，肯定是大新闻或者实验大突破，那么，或许会从他们的死亡里，另寻到生机。
白其索的眼前浮现出颜长官与肖博士的模样，和他们做交易，不等于是朋友。
这种满手沾满了人类鲜血的高级智人，不可能把人类当朋友。
将他们拉下水，为我所用，若依旧无法逃脱死亡，那就一起死。
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
白其索的心里，布了局。
有将这些高级智人拉下水，成为一条藤上的蚂蚱的合作局，也有死局。
颜一一有些不懂，她听不懂人类的话中话。
“嗯，一定会有漏网之鱼的，我相信你能做到，一定会活下去。”她说着，眼底都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