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正对着厚重的防火门，隔着两道窄条玻璃能看得见远处办公间里白领们或端咖啡或拿文件进进出出的忙碌，雪未停，天依旧是那种忧郁深沉的灰，移动的人影像是一道道被设定好的程序，或走或停，没人朝这边瞧上一眼。
周阿姨抱着水壶前后上下看了一遍，确定楼梯间里除了他们再没别人，这才灌了口茶水幽声说：“康经理是闫洁的同乡，也是闫经理把她招进来的，小姑娘看着闷声不响却是个狠角色，进来一个月做了闫洁的助手，学历不高但是真能吃苦，你也知道这家公司做的是专业的东西，像她那种没什么专业根基的人想混出点名堂其实挺难的，从我见她的第一天开始，因为工作上的错误可没少挨领导k。”说着，顿了顿又开口，“我也是从她这个年纪过来的，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脾气是个什么鬼样子我还是清楚的，挨了骂没委屈是不可能的，可她康可就是能做到一声不吭，自己就把错改了。”
淡紫色的水壶抓握在那双爬了细纹的手里，荡出一层浅浅的波澜，周阿姨无情无绪的声音在这上下不通气的狭窄空间里继续，邢霏的脑海里也跟着一并出现了一个闷不吭声默默干事的女人形象。
虽然康可是个零基础学员，可就凭着一颗不怕挨骂的强心脏和努力上进的心，她很快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更在闫洁出事后临危受命，把闫洁一项处于接洽关键期的项目拿下了。
“听说……”水壶里掺进了昨天剩的碎茶末，随着水流喝进嘴里，周阿姨呸呸地清着舌根，边不好意思地望了邢霏一眼，“年纪大了，叫你们笑话了，听说，就这单生意帮公司赚了去年一整年的业绩，所以康可也理所当然接了闫洁的班，成了公司里资历最浅的‘总’。”
但俗话怎么说来着，事有两面，再多的夸奖都是从阿姨那句“康经理不简单”起的头，摇着头说出来的话本身就代表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否定在里头，所以就算周阿姨把康可夸得像朵花似的，邢霏还是对后面紧跟着的下文更加感兴趣。
果然，下一秒，周阿姨就摇晃着水壶开始摇头。
周阿姨说是阿姨，年纪顶多四十五六，平和的眉眼在荡漾的水波里有种过来人的通透和洞悉，“不过怎么说呢，这个社会上论起能力，那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品想不叫人说出个一二三四的却没几个。”
“阿姨是说……”邢霏皱巴着眉毛，看着按住她不叫她打岔的傅绍言，知道重点要来了。
“康可的些能力里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她进公司时兆力还是闫洁的男朋友，一个月都不到，那小子的眼睛就跑她身上去了。小傅，我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跑人家公司来，要我这个旁观者说，就算闫洁的死和康可没直接关系，她也是摘不干净的。”
“那个兆力是什么背景。”
周阿姨嗐了一声，无所谓地说道：“墨城食品的少东家，和家里闹翻了叫老妈送这来躲老爷子的。”
猜测得到印证，邢霏暗自嘘了口气，边拿眼瞧向傅绍言。
晦暗的楼梯间并不妨碍男人脸上的温柔与光，他趁周阿姨回身整理扫帚的功夫替她把水壶放稳，他有双格外好看的手，十根手指又细又长，哪怕拿着擦灰的毛巾也没让那好看削减半分。
他替阿姨规整好清洁车，继续问道：“他们两个在这段时间里有没有什么反常。”
周阿姨回过头：“你是说闫洁出事和这次？”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抿了抿唇：“在闫洁葬礼上哭了好几回的康可转头就和兆力走到了一块这种事对不择手段的人来说，这也算不上反常吧？”她是过来人，见过太多不要脸的人，对这种事看得尤其开。
“不过……”看似终结的话题又被一声不过开了新头，周阿姨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抬眼望了傅绍言一下，犹豫一下又说：“康可这样的人我见过一个，如果闫洁的死真同她有关我也不奇怪。”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出来，听得邢霏云里雾里，周阿姨说的见过的人是谁，她又怎么敢肯定地说出最后那句话……
问题太多，却都来不及问。
楼上传来开门声，随着一声打火机的咔哒响，顺着楼梯上散下来一股淡淡的香烟味。
周阿姨做了个快走的手势，压着嗓子做口型：“快走，回头我想起来什么再和你们说，康可那人敏感得很，叫她发现了什么会麻烦。”
就这么连推带搡的，邢霏跟着傅绍言下了楼，头顶，那辆才停稳没多久的清洁车正发出哐啷啷的响声，给他们打着掩护。
这个周阿姨，防范意识很强嘛……邢霏摇着头，为这趟收获说不上是丰厚还是惨淡的“旅程”微微忐忑着，说不上为什么，看到周阿姨那么谨慎地处事，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老傅……”当下到下面两层时，她猛地扯住傅绍言，她终于知道自己忘了什么！
她忘了监控……
作为一个要直面犯罪分子的刑侦人员，取证前会忘了对监控做遮挡处理，这种行为无异于千里送打草惊蛇么！
经历过错愕的脑袋疯狂地摇晃起来，她算是彻底把事情搞砸了。
而且就算记得似乎也没什么用，如果康可敏锐又敏感，即便她把监控弄坏，也是要引起对方警觉的。
进退维谷，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说的就是她了……
邢霏的脑子都空白了，哪怕这会儿她看不见康可在哪儿，在做什么，靠脑子也想得出一旦她发现事情不对会怎么向郑植发难，到那时，傅绍言势必也要被她牵连，而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放重语气说：“傅绍言，如果咱们被发现了，你尽管把责任往我身上推，是我自作主张偷溜进来，你是为了拦我跟进来的。”如果那样的话他最多是个从犯，即便被追究后果也没多严重，想来想去，现在似乎就剩这一条路了，眼瞧着邢霏已经把后路安排明白了，一抬头却发现傅绍言依旧一副老神常在的样子。
他在笑，那笑容在人工造就的白色光线下带着股别样的温暖，好像她说的事他没半点担心似的。
邢霏张张嘴：“你不担心？”
“如果她有问题，那么不管怎么处理监控都会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就放在那儿不管？更不行啊。
这回不管她怎么问，回答她的却只有一声声鞋底踩过台阶的轻响，她忘了在警校时，有关这位傅老师最多的一句评价就是那句“反其道而行之”，正如这会儿坐在一楼监控室里瞧着那群废物修设备的康可怎么都没想到，因为她的不死心，一个不经意就在黑屏前的监控画面里看到了一只似曾相识的手。
“就是这个人，弄坏了咱们的设备！”一旁的维修工愤愤不平地说，可除了找到这么双捣乱的手，其他的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
康可就不一样了。
还记得就在方才，她从那双手里接过烫金的名片时，自己的眼睛曾在那双细长好看的手上停留了好久。
红果集团的副总会去而复返过来折腾楼里的监控？鬼会相信?
康可轻轻一哂，脑子里浮现起方才在办公区兆力桌前看到的那点光，这位副总莫不是真的冲自己来的么？
怀疑越大，握着扶手的手就越用力，康可起身，是与不是，只要回去确认一下就知道了。
前年才换的电梯如今再坐还是会发出让人不适的咯噔响，就像吃饭吃着了石头，每上一层，心都跟着咯噔一声。
康可就那么环胸站在电梯里，看着侧墙反光里的自己，鞋跟不耐烦的点着地，也不知道是老天爷故意作对还是怎么的，她心里越是急，电梯越是进度缓慢，一层一停的节奏里，妆容精致的女人几乎要把那几个慢吞吞进出的人瞪死在眼光里，看着那两扇金属门在自己面前开开合合，急躁的女人总算整理好了心绪，不管怎样，还有六层就到自己的楼层了，她马上就能知道自己的怀疑究竟是不是真的了。
不过凭女人的第六感来说，会在离开后又偷偷折回来的“副总”，怕是这个身份有假吧，康可眯了眯眼，琢磨对方会是哪个“道儿”上来的功夫，那扇该死的门居然又开了，她秀眉一拧，阴沉着脸打算看看是哪个讨厌鬼进来，一抬眼，人顿时愣在那里——进来的竟是个熟人，刚才在楼下问话的那个警察……
然而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错愕的表情在脸上停顿不过半秒，转眼又成了款款的笑，她右腿一收，退后半步，让出地方给那个站在门口迟迟没进来也没瞧见他的警官。
警官在和门外的人说话，对方是这层物流公司的负责人，长得还算过得去的中年男人这会儿一脸诚恳地握了握警员的手，不变喜怒的神情看不出两个人是为了什么在握手。
为了失踪案出警的民警这会儿会在楼下和别人客套也是奇了怪了，不过想想，那些和她都没关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到楼上，回到兆力桌旁，看看那道光究竟是她看错了，还是什么人在打什么鬼主意。
有外人在，物流公司的人并没多说什么，几声感谢后，他撒开了警察的手，电梯收到感应，缓缓合拢了门。
这回电梯没再卡顿，一路升到了十七层。
门开了，公司的小年轻正端着水杯扎在茶水间前，指指点点地朝不远处的工位上探看，有眼尖地看见康可回来，赶忙推着同伴四散开。这时，她的秘书小跑着过来，指着兆力的工位小声对她说：“顾总说让您配合警方查一下兆力的工位，人在里面等你。”
这是她自己和老总请命来的任务，目的就是不错眼地看着他们检查，早知道的事并不值得她多做停留，康可迈着步子点头朝里走。
“康总……”秘书欲言又止，还是拦住了她，“他们都说兆力没了……”
？
虽然是有预感的事，康可的心还是忍不住咯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