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容收到骆谨言回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距离信笺上约定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显然骆谨言并不打算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
“鸣音阁?”姬容摩挲着信函,苍白消瘦的面容上有明显的沉思和迟疑。
站在他跟前的灰衣侍卫垂首肃立着等待他的回复,半晌才听到他轻笑了一声道:“所以,鸣音阁就是母亲留在上雍的原因么?”灰衣侍卫沉默不语,他自然不会知道答案。
姬容想要拒绝,他并不想现在就去惹毛他那位母亲。
姬容对白靖容很了解,真的将她惹急了,她下手的时候可不会管你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但是,如果不去……
姬容撑着额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对跟前的人道:“去回骆大公子,他诚心相邀,我一定去。”
“是,殿下。”侍卫拱手告退,转身出门而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了姬容一人,他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夕阳洒下的暖光渐渐移动,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温度似乎也跟着降了下来。
骆君摇早就对鸣音阁好奇不已了,只是一来谢衍再三告诫她不要自己跑去冒险,二来她确实很忙,这才耽搁了好几天。今天谢衍主动提起要带她一起去,她自然也是兴致勃勃的。
戌时三刻,夜幕早已经笼罩了整个皇城。
城西大多数百姓都已经吹灯休憩,大片地方渐渐陷入了黑暗。但有一个地方却依然灯火通明,比白天还要热闹。
鸣音阁并不是一座阁楼,而是连绵成一片,足足占据了小半条街的建筑群。
这里也并不若骆君摇原本猜测的三不管地带破旧脏乱差,相反她们的马车才刚刚靠近,远远地就能看到鸣音阁的主楼在夜色下华灯高照,金碧辉煌。
骆君摇忍不住道:“上雍皇城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只是远远地看着,这可比什么花街柳巷,上雍第一青楼气派多了。
若不是制式问题,恐怕许多达官显贵的府邸也没有这么气派。至少内城里所有的达官显贵府邸,晚上都不会这么亮堂。
听说他们要来鸣音阁,也赶来凑热闹的卫世子笑道:“王妃这就不知道了吧,这上雍皇城里有趣的地方多了去了。不过,大都是小姑娘们不方便去的,自然就没有人告诉你们了。”
确实,至少骆君摇十几年的人生中,就从未听说过上雍还有鸣音阁这样的地方。
跟她差不多的贵女们,自然也都是没有听说的。
骆君摇眼睛转了转没说话,骆谨言瞥了卫长亭一眼,抬手拍拍妹妹的小脑袋,“别听他胡说,那些地方都很危险,姑娘家不要自己乱跑。”
虽然知道妹妹身手不凡,但在这些地方混的人,最可怕的不是他们的身手,而是他们险恶的心思。
卫世子忍不住摸摸鼻子:他有什么地方得罪骆大公子了吗?总感觉看他那眼神冷飕飕的。
马车在鸣音阁外面停了下来,车上四人依次下了车。
鸣音阁外早有专门负责迎客的人迎了上来。
鸣音阁毕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来往的宾客有并不在乎自己名声身份的,自然是大摇大摆地进出无所顾忌。也有不少人带着面具,若非熟识的人并不能知道对方的身份。
这里的宾客似乎都很懂规矩,看到带面具的人都习以为常并不去好奇对方的身份。
他们这一行人,若是以真面目出现在这里,今晚鸣音阁恐怕就不用做生意了。
因此,一行四人都穿着寻常的绸缎常服,不仅戴着面具,就连乘坐的马车上都没有任何标识。
骆君摇更是换上了一身男装,她本身个头就小,如此一来就更像是跟着兄长出来长见识的小弟弟了。
就连迎上来的管事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显然是觉得这几位带着这么小的小公子来这种地方,这兄长当得委实是有些不称职。
“几位贵客里面请。”迎客的管事也是见多识广,虽然这几位穿着寻常,却也一眼就看出对方气势非凡,显然不会是寻常的寻欢客。
谢衍牵着骆君摇走在后面,前面自然是让长袖善舞的卫世子去应付了。
卫长亭也不负众望,笑呵呵地朝管事道:“听说鸣音阁的酒不错,我们约了个朋友来,不知他到了没有?”
管事笑道:“方才是有几位贵客都交代说是请了朋友喝酒,不知……”
卫长亭轻笑了一声,抬手将一块精巧的小木牌抛给他。
那管事接在手里看了一眼,也并不还给卫长亭。将木牌收入自己袖袋中,笑得越发殷勤了,“正是容公子的贵客,几位请。”
管事抬手招来了人接替他,他亲自带着几人踏入了鸣音阁主楼。
站在外面,已经能隐约听到大堂里传来的喧闹声。然而随着那管事走过了一段足有十多丈长宽敞的廊道,再推开一扇厚重的大门,里面的光亮还是差点闪到了骆君摇的眼睛。
乐声喧闹,人声鼎沸。
宽敞的大堂几乎比宫中议政大殿前的广场小不了多少,说这是鸣音阁的大堂倒不如说这就是一个上面有顶的广场。也就难怪鸣音阁主楼与大片建筑连绵,若非如此哪里来得如此敞阔的地方。
这大堂自然是极大,不过依然能看出主楼原本的大小。位于大堂最中心一片,一盏外形华丽巨大的琉璃灯悬挂在上方。
火光之下,那巨大的琉璃灯流光溢彩,华贵得令人移不开眼。
华光潋滟之下,金碧辉煌的高台上,一群美丽妖娆的胡姬正翩然起舞。高台周围聚集着许多男男女女,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痴迷地欣赏着歌舞,还有人干脆起身跟着那激昂的乐曲,毫无章法地舞蹈起来,自然又引得一群醉意熏然的宾客们齐声哄笑。
也并不是人人都对胡姬的舞蹈感兴趣,敞阔的大堂里还有许多人各自寻着各自的乐子。
有人聚在一起赌博的,有人搂着妩媚的女子寻欢调笑的,还有各种杂耍,才艺,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光风霁月的人,似乎单纯地坐在一起交流学问的。
只是他们跟前无一不是有美酒佳肴随时相奉,绝色佳人依偎在侧。
就连大堂里洒水的壶,似乎都是金银做的。
骆君摇也难得有些被惊到了,不仅是为鸣音阁的奢豪,即便是在宫里她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美人儿。
哪怕是穿梭在大堂中,最没有存在感端茶倒水的丫头,仔细看过去也都是容貌秀丽的美貌少女。
不仅是骆君摇,骆谨言和卫长亭眼神也有些肃然。
卫长亭饶有兴致地道:“传说鸣音阁是大盛最富丽堂皇的销金窟,果然是名不虚传啊。这样的…好东西,恐怕连宫里也未必会有吧?”
那领路的管事笑着道:“公子谬赞了,咱们做点小生意的,哪里敢和皇家相比?不过是咱们家阁主早年游历西域,方才带回了几件稀罕玩意儿罢了。”
这管事虽然说着谦逊之词,但脸上的神色却略带几分骄傲和得意。仿佛是在说:你说的没错,确实如此。
卫长亭含笑不语,偏着头打量着那高台上翩然起舞的胡姬,目光落到最中间那领舞的女子身上,“那个美人儿,叫什么名字?”
管事看了一眼台上,微笑着对卫长亭道:“公子好眼光,那是咱们鸣音阁排名第一的舞娘,雪姬。她的身价可不低啊。”
“第一?身价什么的…本公子缺钱么?”卫长亭挑眉,“话说,雪崖公子在你们这里排第几?”
管事一怔,不由看了看卫长亭没有说话。
骆谨言抬手拍了一下卫长亭的肩膀,侧首对那管事笑道:“先前听说阮相家的刚回家的那位大公子……”
管事很快也反应了过来,赔笑道:“原来几位是听说了阮家的事。这位雪崖公子…原本自然是咱们鸣音阁排名第一的琴师,想要听他弹一曲可不容易。可惜……”
管事摇了摇头道:“如今雪崖公子自然不会再登台献艺,好些想听他弹琴的贵客恐怕失望得很。”
一行人说话间,管事已经领着他们上了楼。
二楼外面的走廊正好可以俯揽整个大堂中心区域,从楼上望下去,将整个中心区域尽收眼底,好一派纸醉金迷的盛景。
走廊上人却并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人扶栏而立,也不知是在闲聊还是在欣赏楼下的众生相。
管事并没有在二楼停留,而是带着他们穿过二楼的一段走廊,又踏上了三楼。
上了三楼瞬间就安静了许多,楼上再也看不到大堂的情形。三楼中心是一个小花园,花园两边就是一个个厢房。越是往里走,就越是安静,可见是特意做过隔音处理的。
管事十分熟练地将一行人领到了一个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片刻后,有人从里面将门拉开。
管事恭敬地道:“公子,您等的贵客到了。”
开门的人正是姬容,他抬眼看了一眼管事身后的骆君摇等人,微怔了一下才道:“知道了,让人再送些酒菜过来吧。”
“是。”管事带着殷勤的笑容离开,一路往外走去的走廊十分安静,连个侍奉的下人也不见。
“几位,里面请。”姬容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目光从骆君摇身上一掠而过。似乎毫不在意骆谨言多带了几个显然并非侍卫仆从之流的人。
众人进了房间骆君摇才发现,这厢房比她想象中大了许多。
房间里也并不是只有姬容一个人,正坐在里间饮酒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那青年穿着一身藏蓝锦衣,相貌算得上英挺,眉宇间还有几分贵气,显然也是出身不凡。
骆君摇眨了下眼睛,瞬间想起了这人的身份。
这是宁王府世子的嫡长子谢承昭。
前段时间宁王世子不知怎么被马踩断了腿,如今都还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因此宁王府里原本许多需要宁王世子出面的事情,都是由身为嫡长孙的谢承昭出面。
这位毕竟是宁王的嫡长孙,跟谢承礼那样的纨绔显然不是一个画风。
看到鱼贯而入的几人,他先是怔了一下。等到谢衍等人摘下了面具,他已经站起身来,恭敬地上前见礼,“侄儿拜见楚王叔。”又朝卫长亭和骆谨言打了招呼,最后目光落到了骆君摇身上。
不等别人说什么,他莞尔一笑恭敬地躬身道:“见过王妃。”
好眼力。
骆君摇也不在意自己被认出来,她本就没有刻意易容,只是穿着男装想要瞒过见过她的人也不大容易。
“谢公子不必多礼。”骆君摇轻声笑道。
谢衍低头看着她,温声道:“叫他名字即可。”
谢承昭也立刻道:“王叔说得是,您是长辈,叫我承昭即可。”
辈分高的感觉真不错,骆君摇心中暗道。
各自寒暄了一番,谢承昭才请众人入座,又有些抱怨地道:“姬容兄只说与朋友相约鸣音阁,请我作陪。却没说是楚王,骆大公子和陵川侯世子,倒是让承昭险些失礼了。承昭先敬诸位一杯。”
说罢谢承昭亲自端起酒壶为众人倒了酒。
鸣音阁果然无论什么都是最好的,那酒香虽然不浓郁,却让人十分心动忍不住想要尝上一口。
姬容道:“原本我是与骆大公子有约,只是这上雍…恐怕我跟骆大公子都不熟,这才劳烦子明兄。却是没想到摄政王殿下和王妃也来了,失礼。是该我敬这一杯才是。”
骆君摇笑道:“是我听说大哥要来鸣音阁,这才拉着王爷一起来的。说来应该是我们打扰九王子了才是。”
姬容道:“怎么会?姬容在上雍还要多蒙诸位关照,我先干为敬。”
姬容生得消瘦苍白,脸上总带着几分病容,喝酒却十分干脆。
话音落后,果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卫长亭说了声好,笑道:“九王子果然爽快,既如此,不如大家就喝一杯吧。”
除了骆君摇,众人一起共饮了一杯。
骆君摇却只是浅酌了一口,就被谢衍按下了。
骆君摇略有些不爽地瞪了谢衍一眼,她的酒量才没有那么差。
然而,谢衍却没有放手的意思。骆君摇与他对视了片刻,只得屈服于美色作罢了。
很快,鸣音阁的侍从就送了新的酒菜上来,或许是体贴他们中还有年纪小的少年,还送来了一瓶甜甜的没什么酒气的果酿。
上菜的人侍从也是训练有素,全程悄然无声,也不抬头去看宾客。将酒菜摆上桌面之后,恭敬地行过礼便又退下了。
等到鸣音阁的侍从退下,谢承昭才笑道:“楚王叔和各位想必都是头一次来鸣音阁吧?”
卫长亭点头道:“不错,我少年时虽然听说过这么个地方,倒是当真没有来过。”年纪小的时候自然不能来,稍长一些又上了战场没空来,倒是少了许多的乐趣。
谢承昭笑道:“几位不知,这会儿鸣音阁固然热闹,但真正精彩的却是在午夜之后。咱们这会儿先歇一歇,吃些东西,时候到了再下去不迟。”
卫长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就说这…鸣音阁固然是个销金窟,但若只是楼下那些,或者在楼上享受美酒佳肴,恐怕也有些过誉了。”
谢承昭笑道:“鸣音阁既然能在上雍立足这么多年,想必不会让世子失望的。”
卫长亭有些兴致勃勃,“那本世子就等着了。”
跟卫长亭说完,谢承佑又侧首去跟谢衍说话。神态谦逊恭谨,比起被一个虚名捧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谢承佑顺眼了不知多少。
显然这位宁王府的嫡长孙,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宁王府分明早就怀疑宁王世子被惊马踩断腿的事是谢衍所为,他在谢衍面前却没有表露出一丝情绪。恭谨地仿佛宁王府和楚王府当真关系亲睦,他当真是摄政王殿下的好侄儿一般。
骆君摇看在眼里,心中直叹:有王位要继承的和放养的,果然还是大不相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