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其实我……”林殊欲说还休,久久吐不出下一个字。
我看着她男装扮公子风度翩翩的,笑道:“你这是预判着我今天会醒,故意装作美男子来哄我开心吗。”
我抢在她之前把话说了:“我始终不相信万通阁老板的话,在我的回忆里,也有很多缺漏的地方。我不会停下来找公子的。我们就在京州等着,一定会有公子的消息的。”
听到我的话,就像是密密麻麻的绣花针,林殊的心被刺痛得满目疮痍。她本想告诉我些什么,但终究只是笑着对我说:“那好,我陪你一直等下去。”
“你方才是想说什么?”我问。
林殊道:“没什么,我之前说过给你做蜂蜜糖水,你且随我来。”
我与她走到槐树下,林殊蹲下身子,挖出了一个坛子。她将坛子打开,有香甜的气味,袅袅传入我的鼻腔,问道:“现在蜂蜜糖水也兴埋在地下吗?”
“都好,听夜小马说的。”
林殊盛起一碗蜂蜜水,我喝着,一股甜甜的味道从口腔里蔓延。太甜了,甜到我的喉咙里,全是苦。我好不容易喝下一口,道:“为什么我觉得是苦的。”
林殊如遭雷击,过了许久才凄惨的笑着说:“你现在这副样子,自然吃什么都是苦的。小隅,你觉得我是穿男装好看还是穿女装好看些。”
“都好看,不过你还是换回来吧。”我道:“不然我看着怪别扭的。”
“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我既没了公子,看什么都是不好的,良辰美景化作断壁颓垣,山高水远化作风雨飘摇,蜂蜜糖水化作干涩苦胆。
我的话自那日之后便少了许多,也不常在医馆里帮忙,只是坐在楼上看看书写写字,恍若回到了很多年前。没有公子的监督,我反而写字更认真了。我想着以前故意不上进,是希望公子能够多教教我,能多骂骂我,更能多陪陪我。公子总说我写字写的不好看,我想等我再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公子能够夸夸我。
那个沐如春风的男子,他会摸着我的头,真心的夸我:“我的小星星长大了。”
那便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了。
柳乐轻听说我心情不好,在房间里有多日。这可不是我一贯的风格,于是她与我约好一起游湖。夜小马最近碰上了一个极其难缠的病人,为了不让我们的医馆砸招牌,恐怕要多费些心思。林殊从那天后就很少与我说话,偶尔带些糖果,糖人,糖葫芦一类。她只给我带甜的。因为我总说吃什么都好苦。
九十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星月湖上有许多船家,星月湖的水也最是清澈,波光粼粼,再加上今日春光正好,水中亦有蓝天白云,水中亦有才子佳人,水中亦有片片小舟。湖上朱桥响画轮,溶溶春水浸春云,碧琉璃滑净无尘。
柳乐轻素来喜欢粉黛色的衣裳,今日的装扮也是风姿卓越,楚楚动人。我们并排坐在船头。柳乐轻一路来都是安慰我,说着我最想听的话。她平时不爱说话,我却是最爱说话的。如今刚好相反,倒也是可笑。
“你觉得如何。”
“啊?”
“小隅姑娘定是又走神了吧。我说,你觉着那春意楼的蜂蜜糖水如何。”
“我没吃过春意楼的糖水啊。”
“我不是给林姑娘了。她没有给你吗。”
“哦。你说那个啊。”我笑道:“甜到人心窝子里去了。”我摸着她的肩膀,阴森森地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说看,你柳乐轻大小姐有什么事情是要我帮忙的。”
柳乐轻被我看透了心思,却也不承认,咬着下嘴唇,道:“我在这里很开心,能在杨郎的身边,还有你们这么多好朋友。小隅姑娘说的没错,乐轻的确有事有求于你。”
“为了你这一声朋友。你说吧,能帮到我都帮。”
柳乐轻徐徐说道:“其实我没什么朋友,因为我从小身体就不是很好。小时候倒是有那么几个朋友,可惜她们与我在一起玩耍,我太容易磕着碰着,他们就渐渐开始厌恶我。觉得我只会装可怜来博取大人们的关心。因此就没什么人喜欢与我交往……”
看来是一段悲伤的回忆。
“我……我是背着家里人出来的。我自己来找杨郎,父母亲不知道。一定在四处寻我。”柳乐轻眉头微蹙,难以言表。
“柳小姐,你还好吧。”
“虽然杨郎不记得了。我喜欢他,喜欢了整整七年。”柳乐轻道:“因为所有的小朋友都厌恶我,所以我也养成了寡言的性子,有一次,随父母亲出门拜佛上香,我却一时大意,在寺庙里迷路了。当时我很害怕,又不敢与陌生人说话,看到有人来,害怕极了。便怕爬到了树上,我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总之我就是爬上去了。可当我爬上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竟然不知道如何下来,那时我真的急哭了。后来我听到一个声音,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他笑着对我说‘是哪家的孩子哭得这么惨,小妹妹,你莫不是被你的父母亲弄丢了吧’。可能我觉得他是我的同龄人,而且也是第一个愿意与我说话的同龄人,我没那么害怕,回了他的话。”
“他说‘小妹妹,你且跳下来我接住你。不要小看我细胳膊细腿,我家父母亲都说我的力气是最大的。你跳下来,我一定能接住你。’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他的话很可靠。于是想都没想就跳了下来。”
柳乐轻说到这里,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可惜啊,他并没有接住我。而是我把他扑倒,他被我压在身下,把手压脱臼了。他那时那个傻样,我现在都还记得。”
柳乐轻又笑,笑不露齿,回忆绵长:“我的父母亲很对不住他,在他休养的这段时间,经常带着我去看他。我知道他的名字,于是我便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他。”
青梅竹马。
倒像是我,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公子的,是从他教我写字的时候,是从他说女子可以经商的时候,他将我抱起的时候,还是他帮我沐浴的时候,都不是。
我或许是他低头看着我,只一句:你可愿随我回家。
我便爱上了他吧。
“我害羞得紧,又很少与他人说话。因而从不敢在他面前露面,只是偷偷的瞧着他,我抓着机会就去看他,我知道他写字的样子,知道他经商的样子,也知道他调戏隔壁家姑娘的样子,我全都知道,可惜……”
她的笑变得很凄凉:“可惜我从未告诉过他。杨郎喜欢活泼可爱的女孩子,他说过,最讨厌那种一言不发又文静的大家闺秀。我想着,我便是他最讨厌的人,因而只想远远的看着他,看着他就好了。”
我亦尝不是呢,我也只想看着他,看着他就好了啊。
“可是……”柳乐轻画风一转。有泪珠子从她眼角划过。我慌了神,忙替她擦去。
“怎么了。”我忙问。
“没……没什么。”她推开我,倒是自己擦干了眼泪。她说道:“可是我现在贪心了,我想让他也喜欢上我,我想让他的心里有我。小隅姑娘,你可以帮帮我吗。”
“好。”或许是我与她太过相似。也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自己喜欢的人。而且是那种一认定就不会更变的人。
我安慰她说:“你放宽心,我也是,从小就喜欢我的公子。但是我的公子应该是喜欢恬静温柔的女孩子,可是我恰恰相反。活泼又好动,还喜欢无理取闹没完没了。可是后来呀……我和他还是在一起了,我们还成了亲,我做了他的妻子。”
柳乐轻迷茫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希望:“那后来呢。”
“后来……”我停顿片刻:“后来当然是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啊。任何美好的爱情,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不是吗。你和杨桦尚亦是如此,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
“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
“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说杨桦尚一定会喜欢上你的。”
她开心地笑了。
我们玩了四五个时辰。准备上岸,我吩咐道:“船家,靠岸。”
“好勒。”
我们靠岸,我扶着柳乐轻上了岸,便听到一阵稳重的步子声。紧接着是一阵官兵的呐喊:“让开,让开!别挡着我们办正经事。”
柳乐轻前脚刚上岸,后脚就被这巡逻的士兵撞到,眼看就要跌进湖中,幸好我及时拉住了她,我道:“你没事吧。”
她轻轻摇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我昏迷之前,京州不是这样的。怎么一觉醒来,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
柳乐轻解释道:“这几日听说有前朝的余孽混入了城中,现在正在全城通缉。已经抓进去了好多人呢。被砍头的也有几百人了。”
“怎么会这么可怕。”我道:“我睡了多久。”
“乐轻不知道,只是我听到小隅姑娘昏迷到现在已有十五日了。”
十五天?!
我竟然睡了这么久。难怪起床时眼睛模糊,看不清楚,我看着已经睡成猪了。这些官兵都不是普通的巡逻官兵。
普通的巡逻官兵都穿着官服。而这些官兵却个个披着盔甲。腰上插着刀剑。他们走起路来时,金属碰撞的声音十分嘹亮,个个凶神恶煞。
走起路来,也全然不顾身边的老百姓。横冲直撞。偶尔有几个老百姓撞着他们,他们边拿出腰间的鞭子,又打又骂。
“这……十五日也不至于杀几百人吧。”我道:“这官府再怎么迅速着官兵再怎么勤劳,也不至于十五日就抓出几百个叛贼来吧。”
“那自然是不可能,只是这皇帝逼得紧。这官府的大人们又不好交差。只能随便在老百姓的头上扣个罪名,抓到牢里充数。”
柳乐轻愤恨道:“自从苏豫王弑兄登基,这百姓的日子过得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如今苏北王的儿子卷土重来,这苏豫王心神恍惚,怕得不得了。派他的儿子,全城搜捕余孽。”
她又握住我的手,道:“这几日小隅姑娘可要小心,莫招惹是非,莫引人注目,更莫说错话。否则是大罗神仙也……”
“小隅这点自是知道的。”
我护送柳乐轻回杨府,回到医馆,却发现医馆里的病人走了。只剩下夜小马诊治的那位很棘手,至今为止都没有醒过来的病人,夜小马还在苦苦医治。我没有去打扰他,走到药房,却发现招来的店小二也不在。我更是诧异。
我回三楼,林殊靠在窗前,一直盯着什么东西看。我也走过去,便看见窗口正对门的那条街上有个官兵抓着一个孕妇在地上拖拽,她的表情凶狠。
孕妇哭着求饶,抱着他的腿,却又被这官兵踩踏。她的脸都被划破了,脚丫子也磨出了血。那样子让人看了十分痛心。
林殊知道我在看,她道:“这位妇女的丈夫被说成是前朝余孽。这官兵要抓他去砍头,这妇女说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求这个官兵网开一面,她的丈夫真的不是叛军。于是,就出现了这一幕。”
“我知道……这几日京州的气氛都很差。”我道:“大晋要打仗了吗。”
“是啊,一场大仗就要打响了。”林殊道:“小隅,你还要留在这里吗,京州已经不是那么太平了。”
“留……当然要留,我要等着公子,我还没有找到公子。”林殊不语,只是点头,表示尊重我。
“那些病人和我们雇来的店小二都回家了吗。”我问道。
林殊道:“现在气氛紧张,就算是生了病也不敢出门。估计再过个两三天,街上就没有什么店铺开门了,你也不要出去了,我看这苏豫王,是打算封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