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光从西南方的高天之上温柔地倾洒下来,净蓝的天穹图卷浮云无几,高远深邃得如同老家的山林里那几面叫不出名姓的野湖。如果说在冷冽冬风之中摇曳不已的草叶与枝干是湖岸绿石上的苔痕荇藻,那这流转徘徊于天下四方的风就应当是那循环不息、永不停驻的潺潺水脉了。
明明只是初冬的时节,却在前一日就降下了一场大雪,雪又急又厚,将整个木叶染成纯白也只耗费了一夜多的功夫,今天一整个上午的阳光也没能将积雪削薄几寸,反倒是阳光本身被发亮的白雪渲染出几分苍白,再合上四周干枯而黝黑的树枝,缥缈却沉重的寂寥就这样熏红了我的眼睛。
“……不,你想多了,我完全没事,更不会那么多愁善感,”我面无表情道,“你难道不觉得雪地很刺眼吗?”
“……确实。”
被我梗了一下,卡卡西却毫无提出奇怪问题的尴尬,只是在略作思考之后,用迟疑的语气问道:
“照河,你觉得忍者的恐惧,是一种怎样的恐惧?”
我讶异地看过去——卡卡西对四周这初冬的纯白美景视若无睹。流动的风是清冽寒凉的,他色彩深沉的眼却是跃动燃烧的,我在那片带有灼人温度的靛青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黑色的长外套就要与他眼中的底色融为一体。
……不知为何,凝视着提出这种问题的卡卡西,我竟体会到了自战争开始以来便鲜少感受到的纯然的喜悦。在这一刻,眼中久居的锈红和胸中久积的郁气仿佛都被冰冷的朔风吹散了大半,有某种轻灵的东西先是带走了几枚压在我心上的秤砣,又慢慢地抬高了我的唇角。
我疾走几步,来到最近的那一处行道椅旁边,在秋冬季节依旧繁茂葱茏的松柏很好地遮挡了来自它上方的落雪,长椅椅面上积雪的白星星点点,寥寥而已。
我率先坐上去,感觉其实并不太好——有点凉又有点潮,但我还是招了招手叫卡卡西过来,又往旁边挪了挪,让他坐在我身边的位置。
“你呢,卡卡西?先说说你自己吧,”我笑道,“身为战场上的忍者,你又怀抱着怎样的恐惧呢?”
卡卡西回过神来,却没有立刻作答,他只是用一种复杂得难以形容的眼神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见我不动如山之后,才慢吞吞地开口。
“死亡,”他说,“我畏惧死亡……无论是怎样的死亡。”
“无论是怎样的死亡?”
“嗯,不过畏惧死亡说起来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吧。”
卡卡西看向不远处木叶医院的大楼。
“我不想死,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人死。人们都爱说死后的世界是一片象征着极乐的净土——但是这样的净土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想象不到,也没有人能想象到。没有人能想象到自然也就没有人能告诉我,于是我只能继续自己想象,然而我的想象力并不丰富,与‘死亡’挂钩的场景,我只能想到一片可怖的黑暗。”
卡卡西的神情很是平淡,阐述的语气也毫无波澜。
“这就是我对死亡的恐惧,我绝不想自己沉入黑暗,更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淹没进去……那样的感觉,我不想再经历更多了。”
“每一次都让我,”他语气顿了顿,“痛不欲生。但是我又每一次都走了过来。即使如此,我依然无法想象下一次会是怎样。我无法想象琳不再微笑,水门老师和玖辛奈的家不再敞开大门欢迎我们,和我同期的同学们没有人再叫我‘卡卡西’,没有凯跟着我要求切磋,还有,唔……”
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连带着语气也跟着加快。
“还有就是,没有你再臭着一张脸对我说教个不停。”
“死亡可能会带走这一切,而我无法想象自己失去这一切的样子。”
最后,卡卡西总结道。
“我对死亡的恐惧全部来自于此,这让我感受到了束缚。”
我心里一动,当下便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卡卡西啊,其他几条我没有办法,但是我可以给你的最后一条提供一个想象的模板。”
“啊?”
于是当卡卡西一脸问号地转过头来,对上的就是我盈满笑意的眼。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你而言算不算是说教,但至少我现在没臭着脸是不是?”
我笑道。
“至于说教的问题……好吧,对不起,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太过急切了,今后我会注意自己的态度,尽量避免让你产生那种感觉,但是如果是切磋的话,你还是不要指望我会有好脸色了。”
“……”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卡卡西,至于我——我负责看着他的脸慢慢变红。
“……八坂照河!谁要跟你扯这个了!我是很严肃地在——在——你多少也要给我认真一点啊!!”
嗓门真大,脸也红了,这么看活力还是在的。
我做了一个战术后仰来拉远我们之间的距离,同时又面带微笑地指了指卡卡西的背后——也就是木叶医院的方向。
我满意地看着他倏然收住声音(有一说一,挺滑稽的),继而用一种裹带着丝缕杀气的眼神瞪视着我,压低声音道:“人倒是好人,可惜会说话。”
开够了玩笑,也闹够了卡卡西,我终于摆正神情清了清喉咙,将卡卡西的问题正式放上桌面。
“首先需要确定的一点就是,不要为自己的恐惧而感到羞耻,相反,对于战士,对于人,恐惧才是常态。”
借着话头,我有意无意地点了点卡卡西的心思。
“能够真正做到无畏的,唔,我能想到的只有自幼就被灌输奇怪理念的死士,然而这种死士又是否还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呢?即使是野兽也会判断局势,如果形势不利,野兽也会畏惧败走。”
“所以,我认为恐惧的本质其实是生物的求生本能,是铭刻进基因里的必要的生存手段,它内里联结的是对形势的思考和对危险的回避,而我们现在之所以在讨论问题,是因为我们的主观思考立足于更高,是在用意识去分析,乃至于对抗本能。”
卡卡西的眼中出现思考的神光,却很快就眉头一皱:“这么看的话,恐惧是生物的本能。”
“是。”我点头。
“但是本能是无法被后天剔除的,”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声音低沉,“那在你眼中,死士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本能是无法被剔除的,”我点点头,“但是只要模糊掉恐惧背后的意义,就可以让人的意识去自发地削弱恐惧。”
“通过控制思想?”
“差不多,但与其说是控制思想,不如说是从最初就给他们灌输一个被控制的扭曲理念,而这又必然是一个漫长且潜移默化的过程。”
我想起某些不愉快的事,便微微假笑了一下。
“卡卡西,这个角度太深沉了。我们换一个相反的方向,也许问题就会变得简单明了许多。”
卡卡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起来已经陷入了思考当中。
我说道:“第一个问题,你是爱着木叶的吗?”
“……你这是什么破问题?”
他皱着眉看过来,见我神色认真,便耐着性子答道:“是爱的。”
“为什么爱?”
“为什么爱?因为我的家在这里,我的归属在这里,这种爱需要什么理由呢?”
“说得好,”我笑了一下,“那么卡卡西,你觉得对忍者而言,家又象征着什么呢?你认木叶为家——木叶为什么是你的家?”
“因为我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在这里学习战斗,在这里成为忍者,我的根在这里。”
“我可以理解为羁绊吗?”我问道。
“……”他看我一眼,“当然可以。”
“因为你的羁绊在这里,所以你的家就在这里?”
“是。”
“就是这样了,这就是恐惧背后被隐藏的意义。”
我说。
“为了维系你的羁绊,维系你的家,维系你的爱,你会努力活下去的。为此,你会时常思考自己未来的道路,会在行动之前精心计划,会在战斗中对敌人过强的力量产生畏惧,继而更换战术或者直接撤退。”
卡卡西点点头,说道:“通常而言,的确如此,但……”他的眼神黯淡了几分,“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现实却是战争就会带来死亡——每一天都有人死,有意义的和无意义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己方的和敌方的……这些都比本能要复杂太多了。”
“对于我们而言,世间总会有些东西是值得付出生命去追逐的。只是遇事要三思,自己多做衡量,事关性命的时候,只有自己的决定才是最好的。”我说。
卡卡西的眉却倏然蹙起:“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对,我不能认同。”
我挑眉看向他。
“没有纪律的军队,不能被称为军队——那么没有命令的军队难道就可以被称为军队了吗?”
卡卡西侧头看我,眼神严肃而冷静。
“人的眼界与谋略是有高低之分的,你自己就时常指挥作战,想必对这一点有更深的体悟。相同的局面之下,不同的指挥会带来不同的结局,但无论指挥如何,最首要的都是麾下听从命令,会随着指挥的指令一往无前。相反,如果各人遵循各人的想法,各人决定各人的生死,那这支散漫的人马就不能被称为军队,而只是一盘无用的散沙了。”
“……你说得是。”
我摸了摸下巴,略作思忖。
“人的关系是双向的,当忍者将信任给予指挥者,指挥者也应当将信任给予忍者,相互信任是最佳的战场关系。”
“这不太现实,”卡卡西提醒道,“你记得清自己带领过哪些小队吗?小队成员也是同理,可是如果指挥和小队成员之间是如此陌生的关系,信任又要从何谈起呢?”
我摇摇头,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信任要从何谈起呢?
长时间的相处?谁有时间去和每一个人相处?
名誉的积累?哈哈,在用面具说话的暗部谈名誉,是我疯了还是高层疯了?
——这的确不现实。
我托着下巴沉默片刻,最终却只能带着苦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努力变强吧,卡卡西。”
我伸手半揽过卡卡西的肩膀,仰头向天空看去——明净湛蓝,依然是那天高海阔的模样。
“努力变强,强到足以自己做出选择。到了那时候,无论是脑子不正常的命令还是陌生人的不信任或质疑,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再束缚你。你可以去做你喜欢的选择,去信任你想信任的人,哪怕你不愿意相信别人,也依然拥有信任自己的倚仗与权力。”
……明净湛蓝、天高海阔的景象静好归静好,却也尽是静态,过于一成不变,欣赏起来多少还是差了点意思。
希望能够有什么会动的、充满生气的元素加入进来。
最好是能够尽情地展开、振动翅膀,会乘着风与云扶摇而上的。
卡卡西应答一声,似乎并不习惯这种过于紧贴的姿势。我看他一眼,便干脆地收手起身,准备走人了。
想说的已经差不多都说完了,任务报告还差了个收尾,如果现在就回去完成的话……等等。
“忍者不是工具。”
我顿住脚步,转头强调道。
“如果一名忍者被别人当作工具,那这名忍者就是悲惨,但是如果一名忍者把自己当作工具,那他也就止步于此了。”
话音落地,我便伸手拢了拢外套黑色的衣领,道:“我还有些事,先走了啊。”
我迈步向前走去,不料路还没走出去几步,便听到卡卡西又在叫我。我回过头去,看到他的容貌被模糊在我呼出的白色水汽之后,神情看不真切。
“是急事吗?”远远地,卡卡西问道,“如果不急的话,就……顺路跟我去一趟刀匠铺?帮我看看之前托付给他打的那把新刀。”
见我盯着他,便顿了顿语气:“……只是觉得你也时常用刀,意见应该会比较有参考价值而已。不去也没有关系。”
……话是这样谦逊的话,语气却笃定得仿佛确信了我不会拒绝似的。
相隔着氤氲的水汽,我却好像已经对上了他平静的目光。
……好吧,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