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看见徐氏眼睛红红的。你们聊什么伤心事了?”太子问。回东宫时,他与仪华打了个照面。
“是我不好,提起三弟媳妇,招得徐氏难过。”潇虹从望舒手里接过热茶奉与他:“回去被四弟看出来,大概要心疼坏了。”
“他们两口子,真是……”提起四弟夫妇,纵然朱标温和厚道,也忍不住笑他们。
见过黏的,没见过像他俩那么黏的。既黏,又在人前刻意装作不黏。朱标甚至隐隐有些嫉妒。
热水是早就备好的,同心和同德捧了金盆和手巾来,潇虹服侍朱标洗了把脸。
他少见地流露出疲惫神色。
“殿下累坏了吧?”
朱标用力闭一闭眼,修长的手指揉一揉太阳穴,笑道:“今年正月实在是忙。你也辛苦了。今日身子可好些?还出虚汗么?”
“妾好多了。”潇虹道。
“每回问你都是这句。”他笑着抱怨。
“每天都比前一天要好,不是殿下乐见的么。”
“是。太子妃说什么就是什么,以太子妃为准。”
羞得她脸红,小声笑嗔道:“妾哪敢呢。”
朱标坐着歇了歇,用了些茶果,叫人抱韵霓来。
“霓霓,霓霓。”朱标叫她。
“哎……”每回他这么叫,潇虹都忍不住想答应。小时候,爹娘总唤她“妮妮”。
“殿下,咱们,不如给韵霓起个小名儿罢?像四弟家给孩儿起的小名,怪有趣的。”雄煐也没有小名,除了皇帝偶尔“煐煐”“阿煐”地叫他。
“咱们不用,就叫‘霓霓’。”他在这件事上莫名有一种坚持,并为此难得霸道了一次。
皇帝留雄煐陪他用晚膳,朱标和潇虹用罢膳,去向帝后请安。回东宫,朱标问雄煐今日表现,雄煐答说随皇爷爷读了什么书,皇爷爷忙时他又去陪皇奶奶。小人儿站得笔直,口齿清楚,音色洪亮。旁边奶婆又补充几句,说皇长孙在陛下和娘娘身边极孝顺懂事,不用人提醒,便知道给陛下捶腿,陛下龙心大悦。朱标摸摸他的小脑瓜,夸奖几句,就让他回屋休息。
“都是你教他教得好。”朱标握着潇虹的手道:“你受累了。”
“妾职责所在。”潇虹说。
朱标欲在此处安置,潇虹道:“殿下又有许多天不曾到次妃那里坐坐了,她孤身一个人进宫,可怜见的,殿下去陪——”
朱标打断她道:“她‘孤身一个人进宫’,难道你是两个人来的?”说完他自觉失言,忙道:“对不起,我说话太冲了。”
潇虹被他噎了一句,一时反应不过来,忙道:“无妨。”
两人成婚七年,他柔情似水,处处包容。这是他第一次发火。
以前潇虹也曾劝他去吕氏那里宿,他有时听,有时不听,但都没有生气。潇虹不知他为什么突然会恼,还以为他今日是在前朝有什么事不顺心,但事关前朝她又不方便问。正踌躇间,听见朱标道:“我自幼喜欢一个女孩儿。”
潇虹猛然呼吸一窒,像有什么东西挤压着她的胸腔,将她的肺攥紧,让她喘不过气,连心脏一起揪着。
她全身僵住,连视线都定定的,一动不动,屏息听他继续讲。
朱标冲口而出那句话,旋即又后悔,但覆水难收,只得继续道:“当时父皇的规矩,前线将领,妻小不得随行。她父亲带兵打仗,她和母亲弟弟就留在了后方,因此我小时候偶尔能在母后那里遇见她。但到我六岁时,父皇封了吴国公,国公府的规矩多,男女有别,我和她就没再见过。”
“看来不是舒宁……”潇虹心想。
“我想见她,却见不到,托人去找她弟弟打听她的事,但只打听得到一些边边角角。后来她弟弟起了防备,怕毁坏姐姐名声,连边边角角都不再对外人说了。之后的近十年,我就都没有她的消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潇虹喉咙干涩,艰难地开口道:“那殿下,现在还喜欢她吗。”
“是。”
潇虹的心跳漏了一拍,嘴唇不听使唤地颤抖了一下,说道:“既然殿下还喜欢她,若那人未嫁,不如,我为殿下禀告母后,便娶来罢。”
“我想那人已经不记得我了。”他说。
他心里爱着别人。潇虹嫉妒那个人。
而那个人竟然敢把他忘了。潇虹嫉妒,嫉妒又无力。自己奉若神明的男子,竟然有人,不但不爱他,还把他忘了。
这世间怎么可以有人如此地看轻他。
“那人未必忘了殿下,殿下若信得过妾,妾……妾宣她进宫来,同她谈一谈。”潇虹说。她爱他,想成全他。
“你要同她谈什么?”他笑,神情带一点罕见的冷嘲,不知在嘲讽谁。以温润如玉著称的太子,露出顽石般的棱角。
“或许她还记得殿下,或许,或许她知道了殿下的情意,愿意嫁进宫来……”她微微低着头,垂着眼帘,拼命掩饰慌乱。
“你不妒忌?”
潇虹强笑道:“妾怎么会妒忌。多一个人来,与我和吕妹妹作伴,日子更热闹些。再多给殿下生几个孩儿,雄煐和韵霓也……”
“你当真不妒忌?”他今日异常焦躁,没有耐性再听,几步逼近她,往日温暖的眸子宛如寒潭,他迫不及待想要将她看透,不容她回避。
他终于看见了她眼圈里的泪。
然后,他唇角微微地,微微地勾起了温柔的弧度。如释重负。
潇虹不明白他的笑,她反而因那笑而生出满心酸苦。他怎么能一边倾诉着对别的女人的爱慕,一边这样冲她笑?他何苦再用这温柔的笑来俘获人心?
她像是急于寻求解脱,想求他放过自己一般,急急说道:“殿下告诉妾那人是谁,妾自会为殿下玉成此事。到那时,殿下便会相信妾并无妒忌之心……”
这时听见他说道:“那个人……我小时候不知道她的大名,只知道她娘唤她‘妮妮’。她是父皇为我指腹为婚的妻子。”
潇虹一愣,一不留神,失了防备,泪水滚落。她推开他,衫袖掩面,走开,去床沿坐着,将纱帐放下,蔽身在其后。
朱标忙走上前来拥着她肩膀道:“对不起。”潇虹不说话,将他推开。
她推开,他就去握她的手。她再推,他还来。他嘴里不停说着:“对不起……我今日……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我其实是想说……我其实一直都想说……”
却说不出口。
明明是他开了这个局,见她哭了,他就忘了该怎么收尾。
在朝堂驾驭群臣,在家管束弟弟们,朱标都得心应手,从来没令人失望过。偏偏妻子这头,他总有手足无措的时候。
“小时候听阿茂对英哥说,她姐姐脾气可大了,管他管得严,说一不二。你嫁来宫里,我却一直没能得见。”他说:“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在宫里,哪里由得她发脾气。她是长媳,是太子妃,她要贤能,要端庄,要大度。
他存心逗她,她却不接他的话。她扯着纱帐,隔在他与她之间。
她藏了七年的恐慌和遮掩了数月的妒忌,今夜统统被他撕破伪装,袒露尽毕。她觉得难堪。
为了确认她的爱慕,他以试探的方式,将她的真心一步步哄骗出来,她觉得自己被他戏弄了。
她不习惯一颗心骤然被他赤/裸着全盘取出,无遮无挡地摆在他面前。她觉得痛苦,羞耻。
“对不起,是我欺负了你。”他说:“我只是不想,往后岁月悠长,你总是一次次把我推向别人。你要信我,潇虹,你要信我。不管你是不是所谓‘称职’的太子妃,我都中意你。我中意你,从小时候就中意你,比你以为得要多……”
成婚那晚以来,她始终端着,与他保持着礼的距离,让他没有时机去讲清心事。于是他等。
起初她在宫里总是犯错,他就努力不露痕迹地为她遮掩;
后来她怕了,战战兢兢,他就告诉她,他和父皇是不一样的;
她渐渐肯向他说起私密的话,他才借着床笫间调情,说他觉得她很好……
这些年来,他放下骄傲,一步步试探着她真实的心意,极为耐心地怀揣着多年的秘密走近她,至此,终于将她逼到了一个无处可逃只能面对的角落。
又或者说,他本是一个自幼被众星捧月的人,不需要对人剖白内心,也不擅长诉说情爱,被她逼得,一步步将话全部说了出来。
他交待秘密,卸下重担,虽然还只是一部分,但期待她能明白,期待她也将她心上的重担卸下来。
潇虹抹干了眼泪,隔着深青的芙蓉纱帐,轻轻地凑上来,吻了一下他脸颊。
隔着纱,她说:“其实我也没有忘记你。”
隔着纱,她说:“小时候,我便把你当做神仙哥哥,远远地崇拜你,仰慕你。”
隔着纱,她说:“因为仰慕你,所以才……害怕你。”怕自己不够好,他看不上她,也怕他伤害她。怕很多事情。
他要将纱扯开,他要吻她,她扯着帐子不肯,说:“这些话,乍从嘴里说出来,怪羞的。”
他笑道:“听母后说,咱们都只有三四岁的时候,你追着我喊‘大头哥哥’,喊得整个大元帅府的人都听见。那时候不羞么?托你的福,听说应天府的老百姓,私下喊我叫‘大头太子’呢。”
说起小时候的糗事,她越发羞得躲在帐子后不出来。她的心事被他全部揭穿了,她现在穿着一身衣服,却像裸在他面前。
他就张开双臂,笑着等她,目光温软。
等着,等着,她明艳的面庞绽放出一个安心的笑,撒开纱帐,扑进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