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南门,军营。
邢飞一边替燕清喂药,一边背对着老七问道:“他只说了这一个原因?”
老七回应道:“对,二哥只说把剩下的人找到后就一起回来,也许下面正如他所说,还存在一些未知阵法也不一定。”
邢飞没有置评,将药碗放到一旁,走出军帐,看向左侧。从地下扯回来的士兵聚在一起,正不顾形象地干着饭,邢飞问道:“问过他们没有?”
老七站在他身边,点头道:“问过了,消失的那几百人并没有跟他们在一起,大哥是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邢飞说道:“消失得太干净了就是最大的问题,除了迷路、地陷,他们就没有见过一个人死亡,但如果剩下的人还活着,为什么没有逃出来一个?”
老七眼里露出几分思索,猜测道:“他们被发现也是几十上百一起被发现的,也许……”
“也许还是存在未知阵法吗?”邢飞面色平静地老七找了一个理由,摇头道:“一切都说得通,但我总觉得不对劲,这一次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
老七脸色一僵,见邢飞一脸严肃地看过来,连忙道:“没问题,那就是先辛苦亲兵队这些弟兄了,毕竟他们下去过一次。”
邢飞并不是一个愿意搁浅问题的人,秋日午后阳光暖洋洋的,正是饱食后酣睡消化的时候,邢飞甚至把老七留在营帐,领着一百多人的亲兵队,再次进入了地下空间。
他严格地命令着所有人,每经过一段距离便会留下两人,朝着某个大概的方向一刻不停的前进着。
这一次,不管是地陷还是迷阵,邢飞统统没有遇到,他很快就到达了却春给他的那个地址附近。
此时,认真搜寻了好一阵子的葛山再次回到了炼制龙血丹的秘密空间。
他才靠近中央的那座沸腾的大鼎,脸色便是猛地一变。大鼎内的血气要比他预料中的浓郁数倍,这个明显的变化,已经无声地表明了一些什么。
葛山并不掩饰脸上的震惊,回目四顾,喊道:“城主,是你吗?你还活着?”
石壁间有葛山的回音响起,却没有人应答。葛山心思急转,白豪会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自己还活着,证明他刚才所做的一切,确实被白豪看在眼里,并且还算满意。
至于为什么不想见他……也许是此时的白豪还很虚弱,也许是白豪还对他存有最后一丝戒心。
葛山压抑着内心喷薄而出的想要把白豪揪出来的欲望,尽量平静道:“我就知道城主不会这么容易败亡,只是现在局势顷危,属下在不选择,也许便没有了机会,还请城主给我一些信心!”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葛山依旧没有等到白豪的回应,但身体上那股来自血肉的颤栗紧绷感,却让葛山明白此时的白豪已经盯住了他,也许他表现出一丝异样,就会成为大鼎内的一抔血气。
但葛山耐着性子,并没有解释,而是再次说道:“请大人给我一些信心。”
他已经在白豪面前成功地塑造出有能力有抱负却惜命非常的形象,此时并不没有画蛇添足地解释着什么,只是微微垂在身侧微微发颤的手指,将他内心的紧绷一点点地释放了出来。
巧好,这也被那道视线看在了眼里。
一块衣帛突然从天而降,停在葛山身前三尺处,上面用红色的鲜血写了几个字,葛山才看清楚那几个字,衣帛便噗呲一声燃成了灰烬。
葛山把上面的字复述了出来:“做你该做的……城主让我炼制好这枚龙血丹?”
葛山也是在经历过一阵恍惚后才大概确定了某些事实,比如熊三真地死了,现在占据熊三躯体的是白豪的意识。他通过重新炼制龙血丹,终于将白豪试探了出来,但这还不够,所以他认真说道:“请城主放心,属下一定接近权利,不知道属下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这一次,葛山等了很久,也没有再等到白豪的回应,他终于确定白豪已经离开了这里。
而在另一边,数着步子走到石壁前的邢飞,一脸平静地走了过去,而后领着身后的亲兵朝另外的方向而去。
等邢飞离开后,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一道高大的身影才出现在通道挂角处。
此时的白豪,在占据了熊三的这具身体后,不知道又吸收了多少驳杂的血气,除了身上的肉瘤之外,还长出了几条畸形的方向的手臂。
葛山大概不会知道,白豪已经向他透露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之所以不想见他,是此时的白豪自己就不想见任何人,或者说,见过白豪的人都成了他的口粮。
白豪看着邢飞离开后安静的通道,脸上时而露出冷漠至极的表情,时而露出渴望至极的表情,面目狰狞扭曲至极,他左边的脸颊突然裂开一条口子,一条分岔的舌头就像是蛇芯一样钻了出来,白豪的声音也变得怪异尖锐起来:“该死!新鲜血肉的味道怎么这么好闻!”
白豪连忙抬头拍向这条舌条,硬生生地把这条舌头拍烂后,他才恢复一贯的冷漠。
但很快,这份冷漠就变成了茫然,白豪双手抱着脑袋,指甲深深地嵌进血肉里,痛苦地低语起来道:“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
一切归静后,白豪放下了手,眼里充满了仇恨道:“姜尚修!”
白豪靠着从分身里逃出来的那一份灵识,窃据在熊三体内,如果没有遇到姜尚修,他现在说不定成功窃据了白虎的身体,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副模样。
以熊三为基础的这个具身体,根本承受不了太多的驳杂的血气之力,白豪如今除了把希冀放在重塑肉身的龙血丹上,在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根本不能再出手杀人。
不然,除了被提前发现的可能之外,他这一道灵识还很可能在各种混乱的信息冲击里,彻底迷失了自我。
那时候,就算这具身体还活着,但他白豪却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白塔寺的废墟间,随着邢飞的一声就地休整,士兵们疲惫得再也顾不上形象,瘫坐在了地上。
老七找到脸色越发凝重的邢飞,迟疑了一瞬才开口问道:“大哥你到底想干什么?说是找二哥,怎么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是走了个来回。”
邢飞的视线一直落在白塔基座下,黑黝黝的洞口在偏西后显得橙红的日光照耀下透着一股噬人的冷意,他说道:“来回这么大的动静,总能吸引到他,你应该想想,葛山为什么不来见我们。”
老七认真道:“大哥你是不是太过敏感了?二哥现在说不定也正破阵,而且我们根本就没有散开,来回都是规定的路线。”
邢飞摇头道:“没有见到葛山之前,谨慎一些不是坏事,你感受到了吗?”
老七不语,他突然觉得邢飞一定是太累了,才会像现在这样,说话做事都神神秘秘地光凭着感觉来。
邢飞望向南方,落日还通红地挂在城墙一角的望楼上,语气里多了几分紧迫感:“已经过去一天,如果到时候百姓回到内城,又出了问题该怎么办?葛山不肯见我,其实已经在说明地下出了问题。”
“呃……”老七顺着邢飞这个思路猜测道:“莫非有什么人盯着二哥,才让二哥如此小心翼翼,嗯?不对,那他之前什么也不肯跟我说,难道是在怀疑我?”
“大哥你这个猜测有问题,肯定是你一直没休息,神经太紧绷了。”
老七见邢飞越陷越深,尤不自觉,无力地轻叹一声,走到了一边。
邢飞在心中自语道:“那道视线到底是谁?是他让你连一点风险也不愿承担吗?”
邢飞走向老七,拍了拍他肩膀,歉意道:“这件事情暂时不能让其他兄弟知道,所以还得麻烦你。”
“说吧,这种时候,有事情做总归能有趣一些。”老七笑着说道。
邢飞说道:“等下回营后,我会给你一份地图,上面会标注地下空间的大概情况,但我不需要你再带着人下去,你只需要分派几个信得过的弟兄,日夜守在一些关键位置,不管是谁从下地面出来,都立刻来找我。记住,一定要把对方看住,但不能让对方发现,”
老七点了点头,又轻叹道:“大哥你真不休息啦?我看你先好好休息,我直接把人抓来见你就行。”
邢飞摇头道:“有些事情,贸然地出手只会让事情变得难以掌控,你按我说的做就行。”
……
城东,鲜味居酒楼。
木青独自在一楼自饮自酌,一座大山似的身形不请自来,坐下时把板凳都压得咯吱一声。
木青眉头一蹙,问道:“白虎怎么样了?”
陈浊望了一眼头顶,摇头道:“他的情况很不好,糟糕透顶,若非那张与他性命相契的面具,他不是死也疯了,现在的问题是,他除了一丝真灵保持着清醒,肉身各处都被那股恶心的力量侵蚀,如果没有办法将这股力量祛除,他是凶多吉少。”
陈浊说完,似乎想起了木青提及的和白豪的战斗,问道:“这就是那修罗之力?”
木青回道:“嗯,如果心志不坚,很可能被杀念支配身体,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不过你放心,白虎他伤得很重,有这份心也没这份力。”
“呃。”陈浊被噎住,干脆放下酒杯,诚恳说道:“既然你选择站了出来,就应该明白白虎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是你的盟友,是不是?”
木青平静回应道:“她不是还没有下来吗?我把食气之法教给了她,白虎不会在这方面出问题。”
陈浊眼底闪烁一丝亮光,木青口中的食气之法绝非什么普通法诀,可惜他也有自知之明,并没有深论下去,点头道:“那就好。”
“但我有些不好。”木青突然说道。
陈浊有些讶异,似乎又猜到了什么干脆伸手去端酒杯。
木青看着陈浊,冷声问道:“你下午时给慕容静说了些什么,她的心情好坏我还是看得出来。”
陈浊看了木青一眼,又低头看向桌面,端起小巧的酒杯,粗粝的手指来回摩挲着细腻的瓷面,轻笑道:“这鲜味居的菜鲜酒醇,唯一可惜地就是少了能够品味出真正好味道的食客,不喝也罢。”
木青面色平静,陈浊的话里也许藏有深意,但他木青并喜欢绕着弯子地跟不喜欢的人猜想法,只是沉默着继续等待。
陈浊轻叹一声,低声道:“掌律说禁地出了异样,需要朱雀回去协助镇守,最迟明天早上就得走。”
木青眼中厉色一闪,问道:“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这是一个好问题,可惜我回答不上来,你该去问掌律。”陈浊转头看向除了他们这一桌便没有食客的空荡荡的大堂,说着与现在这件事无关的话,道:“你还不知道吧,这鲜味居在昨天成了我的产业。”
陈浊说的是“我”而不是隐谷,木青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蹙眉说道:“这不就是你想的吗?如果你能履行拿下这家酒楼时的约定,也许对之前的主人来说也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陈浊耷拉着的眼皮猛地一条,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木青,随即又看向酒楼,叹道:“原来你不排斥啊,早知道我就不这么收敛了。可惜了,可惜了,之后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木青平静说道:“就算我当上了城主,这些事情你也是找王夫人,王夫人是什么意见,我就是什么意见。”
“这是好事啊,这么说你是明白了修行的重要啦。”陈浊难得露出一丝欣赏,也不知道是出于木青的从善如流,还是木青背后的那些女人的眼光。
木青看着故意撇开话题的陈浊,继续说道:“白豪死了之后,白帝城的反应也快到了吧?”
陈浊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品咂了一口道:“可不是,如果来的真是古家的高手,说不定一出手就是脱凡强者。”
木青一双星目微眯,端起酒杯,有些出神。
陈浊问道:“你在想什么?”
木青说道:“我在想慕容隐在想什么,白帝又在想什么……”
幽炎州的夜,天高云薄,月晕星稀,往北去,在一片更加高远澄澈的夜空下,地面上的城池灯火通明,璀璨的光芒连成一片后飘摇直上,连月芒星光也自觉避开到了别处。
中州,白帝城。
帝王的喜怒并不会影响离他最近的这些子民,所以宫墙外的那些欢声笑语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值夜的太监们,站在廊柱旁,缩在漆黑的阴影里,只想让刚走过此地的白帝不要把视线落在他们身上,在听到宫阙外那和灯火一起飘摇上天的欢声笑语后,皆是在心里地恶毒地咒骂起来,生怕成为了倒霉无比的对象。
这几天,朱雀城的消息传回这座皇宫后,白帝的脸色便再没有好过,已经有好几个太监因为站在了柱子左边而不是右边,就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公子,陛下就在前面的木槿宫。”
突然一袭红袍的大太监领着一行三人走过了廊道,自顾自走到大太监前面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少年,左顾右盼间,撇嘴道:“这宫里还不如外面热闹,早知道明天早上才来好了。”
大太监一脸惶恐地望了望廊道尽头的那座宫殿,猜测着着三人的身份到底是有多么的尊贵,回身笑道:“宫里确实冷清了些,若是公子之后有什么需要,大可以执这令牌,到城中任何一处地方消费。”
少年脚步顿了一下,还算满意地嗯了一声,立刻就有他身旁的一位老者将令牌接了过去,大太监借着这个动作,悄悄打量起这位老者。
只见面前这位老者,鹤发童颜,却生得一双蒲扇大的手掌,沉默里总是有一股与周遭空间格格不入的感觉,似乎只要等到让他出声,对方便会用这双粗粝的大手撕碎挡在身前的一切东西。
木槿宫位于皇宫中轴线的后方,因为整体都是木质结构,所以与周遭的其他宫阙建筑比起来,少了几分冷硬的富丽堂皇,多了几分柔和的典雅风范,并且这股风范又因为岁月的积淀,而多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木槿皇朝,木槿宫,光是听名字便可以知道此地在整片皇朝的疆域里是有多么的特殊,而今晚它是用来替这三人设宴的地方,大太监光是想到这一点,就把在经过其他太监身边时伸直了一些的腰又弯了下去。
“公子,请。”
在青玉石铺就的台阶前,大太监止住了脚步,少年无视了脚下石板上精雕细琢的图案,大步朝透着微光的宫门而去,脸色有些不喜。
白帝的架子实在有些大,找的都是什么破地方,到了也不开门迎接,等他走到门前时,宫殿的大门无声打开,而一道只着素袍的背影立刻映入了少年的眼帘。
“你就是白帝?”
没有回应,少年脸色阴沉了一瞬,而后呵呵一笑,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宫殿,走向左侧备好的酒席,坐下后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等到少年身后的两位老者也踏进了宫殿,坐在蒲团上的人才站起身来,看向两人问道:“你们谁是古言长老,谁是古慈长老?”
“始终沉着脸不说话的是古言,现在已经裂嘴对你笑的是古慈。”少年几口食物下肚,心情总算好了些,背对着这边就介绍了起来。
只着一袭白色素袍的白帝,丰神俊朗,气度威仪,闻言淡淡一笑,朝古慈做了一个道揖,问道:“古家主说会派两位长老来,倒是没有说还会有一位神华内敛的少年。”
“哦,我叫古元。”少年无所谓地回答道。
白帝神色微变,下一瞬便恢复如常,也没有为刚才对古元的无视做任何解释,伸手邀请古言古慈二人入席后,正声道:“朱雀城之事,对于古家来说只是一件小事,如果古家主把此事当做古少主的出世合在一起,恐怕会让几位失望。”
古元放下筷子,奇怪地看向古慈问道:“你不是说,这牵涉到慕容家吗,怎么成了一件小事?”
古慈神色也严肃了一些,看向白帝问道:“难道你不是喊我们来对付这个慕容分支的吗?”
白帝点头道:“隐谷明面上的最强者,也不过是一个脱凡初期的女人,两位长老随便哪一人出手都能除掉对方,只是这样的人物,跟古少主的出世绑在一起,似乎还差点分量。”
古元眉目一扬,欣赏地看了白帝一眼,笑道:“脱凡初期吗?我还真不一定打得过,我这人不认名声只认实力,看来这一趟不会太无聊了。”
古元不过十七岁,并不喜欢聊这些事情,话题陡转,说道:“我们在来的路上抓了一个丫鬟,她说她叫白芷,跟白帝是亲戚吗?”
白帝神色如常地看了古元一眼,思索了片刻说道:“算是吧,他爹之前是锦官城的城主,不久前死了,她确实不知去向,没想到古少主先给我送上了一份礼。”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真需要一个照顾我生活的丫鬟,这小妞就不错,对了,你知道她的师傅是谁吗?”
古元这一路上,都在惦记着那个自身闯入黑风暴的女人。
白帝的神色终于有了稍大一些的变化,沉声道:“此女云游大陆,确实在锦官城待了一段时间,而且此女的身份比较特殊,古少主是跟她发生了冲突?”
古慈从坐下后,就一直在观察着白帝,此刻才接话,呵的一声冷笑道:“无非就是黑海三姓中的女人,白帝为何如此紧张?”
白帝没有隐瞒,直言道:“前段时间,黑海赢家家主曾到过木槿皇朝,此女跟他的关系应该非同一般。”
“嬴缺,嬴家主啊,他现在应该会化凡中期了吧,确实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没想到我们会和他有这样的交集,此女十有八九是他的女儿了。”
“嘿嘿,那更好,到时候还可以多一个便宜岳父。”古元哈哈大笑,也不再多言,看向古言,古言沉默着站了起来。
白帝朝两人点头道:“白帝城还是有一些有趣的地方,古少主大可以尽兴一些。”
古元走后,古慈收回视线,笑道:“白帝大概认为我家少主是一个花花公子吧?”
白帝摇了摇头,并不解释,平静说道:“看来是古慈长老跟我谈。”
鲜味居,酒气散开,菜也凉了下来。
陈浊看着陷入沉思的木青,说道:“天高路远,白帝在想写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掌律的意思,你也不能猜到几分吗?”
木青默然。
如果白帝真喊来了古家的强者,慕容静留在朱雀城,首当其冲,势必会有很大的危险。但木青已经从慕容静到现在的沉默里知道了慕容静打算留下来。
木青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如果真到了选择的时候,我大概会选择放手,也要保全大家的安危。”
“这大概是最好的结果,但你想过没有,白帝请动古家之人,肯定花了不小的代价,会这么轻松地放过大家?”
陈浊此时没有说“隐谷”,而是说“大家”,倒是有些希望木青能够站出来顶住这份压力,木青自然也听了出来,平静说道:“我现在才反应过来,相比起我们,你更喜欢现在的这种状态,但不管是这一座城,还是这一家酒楼,都远没有人重要。”
陈浊脸上的苦恼之色一显即隐,大堂内安静得出奇,就连二楼房间的声音都能听到,木青也不打扰,望着窗外夜色,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想要做成一件稍大点的事,会面临着数不清楚的挑战和困难,或者说,这一件事已经是另外一件事,他之所以会应承下来,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有没有除掉白豪带来的自信和张望。
“听说那个太监还没有走?”
木青的思绪被拉回现实,看向一脸认真的陈浊,问道:“你想说些什么,我不喜欢跟你绕弯。”
陈浊一杯酒下肚,又连着了喝了两杯,抬起眼帘直视着木青时,毫无醉意地说道:“转机从来不是坐着等来的,我并不介意你能和白帝搭上关系,和那太监能联系上吗?就是不知道他需要什么,才可能认可你的身份。”
木青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确实和曹槿已经谈过一场,但陈浊话里的意思却更加深入。
陈浊见木青不吱声,轻呵一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掌律这一步步棋看似走得很被动,却是他心里愿意的,只要他能规避掉接下来的这个危机,青龙白虎他们还有什么资格说变天?”
木青点点头,回答道:“大概会有些人被当做弃子留在朱雀城,只是事情也绝不会如慕容隐希望的那么顺利。”
陈浊会意一笑道:“这就要看弃子的分量了,难道你对自己的实力还存在一些误解?我觉得你的分量甚至比朱雀还要重一些,所以你大概率会是事不可为时的那枚弃子。”
木青说道:“我是弃子,那你呢?我没想到你会跟我说这些。”
陈浊无奈地回答道:“我很早就说过,我是一个商人,而且还是一个有一点眼光并且追求一点刺激的商人。这么说吧,你没死之前,我都不打算放弃你。”
木青无所谓地一笑,道:“那我大概会让你失望了,因为我一直都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你明天就可以先跟着慕容静一起回到隐谷。”
陈浊眼睛一眯诧异道:“你竟然真要朱雀离开,要知道她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脱凡强者,或者你现在就已经打算放弃了?”
木青蹙眉道:“我随时都可以放弃,你为什么觉得一座城就要比她们还重要?不过在这之前,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下来,就会尽力去做。”
陈浊没有犹豫道:“那我也肯定是要留下来的,不过我刚才忘了说,朱雀回到隐谷,玄武会来,也许掌律也开始欣赏起你这个人了,毕竟……你是一个很容易被看透想法却又总能出人意料的家伙。”
木青心中的凝重少了一丝,笑道:“如果能有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就再好不过了,不过我确实联系了曹槿,至于效果……也许得看慕容隐怎么做,白帝又怎么做。”
陈浊欣赏地说道:“看来你并不是一个被动的人,对了这里有一件小事,可能得麻烦你提前跟刑统领那边说一声。”
陈浊离开之后,一袭红色裙角就出现了楼梯上,木青站起身来,走到台阶下,揩掉手指尖上的酒渍,才朝慕容静伸出了手。
慕容静对他微微一笑,两人都没有在此时说起任何事,只是内心宁静地感受着各自掌心的温度,走出了酒楼。
大街上冷清得可怕,甚至能听到彼此平稳悠长的呼吸声,慕容静几次偏头打量木青,终于是率先忍不住,踢了他一脚嗔声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木青笑道:“你不是在楼上都听到了吗?我不知道白帝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也无从揣测他的反击到底会有多凛冽,但我也同样认为,你还留在朱雀城会很危险。”
慕容静冷着脸,问道:“你忘了在那石碑前是怎么答应我的吗?怎么又要独自逞能了?要不要咱俩现在就到城外去打一架,我那九天幽炎诀修习得很快,正好试试。”
木青难得地开起了玩笑,道:“不用打了,你在外面肯定比我厉害。”
慕容静的思路被立马带偏,好奇问道:“难道还有里面?”
木青突然松开了她的手,认真说道:“当然啊,屋子啊。”
慕容静愣了一愣,白皙美丽的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红霞,羞愤里就要动手打人时,身边的木青早就跑没了影。
她朝木青追去,娇喝道:“给老娘等着,看老娘不打死你!”
幽静小巷的拐角处,慕容静一边擦拭着脸颊上的口水,一边使劲拍打着木青,“叫你跑,叫你跑!”
木青连忙求饶道:“静姐姐,我错了,我就是多亲了你一口,你刚才不也停享受的吗?”
“还说!!!”慕容静一张脸比秋日里最美的晚霞还要好看,生气的样子就像是风吹动了晚霞。
木青哈哈一笑,把慕容静直接搂进了怀中,眯起眼贪婪地闻着她青丝间的香气,认真说道:“我说过,你比一座城重要,所以真到了危险的时候,我肯定会带着大家一起来投奔你的,你还不相信我吗?”
“那……”慕容静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就安静地靠在木青的肩膀上。
木青说道:“我还要陪你去找记忆中的那栋小屋,你怎么能在这里出事,你离开了,我到时候跑向你时会很快的。”
听说了慕容静要暂时离开的消息,怀风花和王叶青在诧异过后,都表示了理解。
木青本来打算让芍药还有宁初她们也跟着慕容静一起回去,却没想到这个建议不仅遭到怀风花的拒绝,就连慕容静也没有答应。
秋季黎明,城郊的道路旁已经挂起一层白霜,怀风花两女自觉把空间让给了木青和慕容静。
慕容静替木青整理了一下衣袍,有些不舍道:“你一定要记得你昨晚答应我的话,再不能向上一次这样逞强了,知道了吗?”
木青站在慕容静身前,两人呼出的白气在彼此的面颊前交融成一团空明的雾气,说道:“你就放心吧,白豪已死,我对这座城的记忆远不如天南这方天地深刻,该跑时肯定会跑的。倒是你,那禁地到底出了什么要你回去,你记得多留一个心眼,我看慕容隐那老家伙就不怀好意。”
慕容静笑着说道:“老头子不是让玄武来了么?也许他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但愿吧。”木青点点头。
两人一个抬脸,一个低眉,视线就交汇在了一起。
其实该说的话,昨晚就已经说清,此时再多余的话,也不过是因为那有些无法言表的不舍……
慕容静忽然莞尔一笑,拍了拍木青的胳膊,说道:“那我走了啊。”
回城的路上,木青看向两女,说道:“陈浊说得不错,慕容隐有可能会把我们当做弃子,所以得早作打算,既然芍药她们暂时不想回万花谷,可能还得委屈她们再回之远叔那里。”
怀风花点点头,道:“这些我来安排。”
木青看着两女脸上的平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怀风花问道:“你是觉得我们太平静了吗?”
木青说道:“我还以为你们会生她的气,不过小姨你们一定要相信,真是我让她离开的。”
“你放心吧,道理我都懂。”怀风花并没有纠结此事。
慕容静并非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怀风花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猜测慕容静这一次回去,说不定会直接把她和木青的关系说开。
但也许是木青之前面对一切的决心给了她们很大的信心,所以怀风花明明猜到了慕容静回去后十有八九会怎么做,也没有横加干涉,反倒有一股淡看风雨临头的轻松写意。
王叶青此时才说道:“不要把任何希望放在不靠谱的地方,隐谷这边我们就按最糟糕的情况着想。”
木青点头道:“曹槿虽然深得白帝的器重,但大概是改变不了白帝的决定,也许我们真得随时准备离开朱雀城。”
王叶青挑眉笑道:“为什么这么着急呢?我觉得那个胖子的建议很不错,如果慕容隐对我们出手,我们就正大光明地和这边联系上也不是不行。”
怀风花突然看了王叶青一眼,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王姐姐,你是给慕容静说了一些什么吗?”
王叶青愣了愣,笑道:“我跟你一样,什么也没做,尊重她和木青的任何决定,我相信也没有人能够左右他们的决定。”
怀风花点了点头。
这下轮到木青有些摸不清头脑了,王叶青意味深长地解释了一句,道:“乱世就是这样,人人都是棋子,人人也都是棋手,有些棋手不怕别人知道他的想法,比如你比如慕容隐,但也有些人比如我,只是在顺应着形势,走出对大家有利的那么一步。”
在王叶青的判断里,慕容隐将慕容静召回,既能保护慕容静的安危,又能将慕容静和木青分开,是一件从明面上来的事,这其实算是慕容隐正大光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他不会支持两人在一起。
不知道是慕容隐小看了慕容静和木青的感情,还是慕容隐觉得能控制住慕容静,总之这样的距离上的分开,不仅不能让木青和慕容静的关系断开,其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冲突的爆发,即是慕容静和慕容隐的冲突,也是慕容隐和木青的冲突。
等这个冲突爆发之时,木青可以光明正大地脱离隐谷,而慕容静……
想到这里,王叶青也有些理解怀风花为什么会那样问,因为即使她什么话都没说,却终究是算计在了慕容静的身上。
只是慕容静呢?她虽然这个年龄才品尝到爱情,但真就没了以往日子里的那种透彻世事的目光吗?也许慕容静也不想再拖,想早一点和一些人和事做个了解……
王叶青想得出神,到了高大的城墙下才清醒过来。
慕容静离开得早,他们一行四人是翻墙而出,此时自然也得翻墙而进。
三人寻了一处最近的早点铺子,刚一坐下,就吸引了那些凑成一团团的人们的目光,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所有人顿时化作鸟兽散去,独留冒险出摊的老板在冷风中凌乱。
王叶青给了老板一锭十两的银子,也不要对方找,算是弥补了老板的损失,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白粥,问道:“木青你听到他们刚才说了一句什么吗?”
木青回答道:“杀手。”
王叶青点点头,轻声说道:“看来已经开始有人在宣传我们了呀,他们也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你还没有当上城主,就想给你一个下马威,你打算怎么做?”
木青猜测王叶青口中的他们应该是朱雀城那些本地势力,摇头道:“他们影响不到我,我不打算做什么,而且我还是不是城主呢。”
王叶青苦笑一声道:“就算不是城主你也需要明白,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若是同流合污的人多了,你不是恶人也是恶人了,人言可畏,你现在也许不觉得,但若是听得多了见得多了,终究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木青认真思考了一会,觉得王叶青说得挺有道理,但还是有些不清楚,干脆问道:“王夫人是想告诉我什么?”
王叶青放下粥碗,认真回答道:“我说的只是俗世里的一件影响心情的小事,但修行界的有些事情更加恶心,你的性格还是太善良了一些,在以后,我希望你能够更果决一些,心狠一些,就算不针对这些听风是风的无知愚民,也得明明白白把自己的心情让陈浊听到这种,这样这样的试探少一些,以后会遇到的小插曲也会少一些。”
木青点了点头,王叶青明明说的是处事上的学问,木青却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了隔着云幕正酝酿着的风雨声。
原来她们也并不如表现得这么平静,只是她们坚定地和自己站到了一起。
木青心里这样想着,整个人的线条都锋锐了一些。